坂东清信,此人乃是当今名门画派“坂东派”的掌门人,又兼着古老的歌舞伎名门门号“大和屋”的家主身份,可谓是当世无双的艺术界巨擘。之所以浪速一敏那样感激岳父,那是因为十几年前,坂东家的二子坂东清信刚刚自大阪单身上京的时候,还不是“岳父大人”的内岛勘兵卫偶然间经由艺术耗材商认识了还未出名的坂东清信,而后内岛将坂东推介给了空房待租且由来相似的老上司旗本浪速氏,而浪速氏也慷慨地准许了这个穷小子用低租金入住本家的出租长屋,这才有了现在这如此金贵的交情。虽然最初的时候租子收的少,浪速家还时不时地周济一下坂东家,但坂东清信为人清高,不愿亏欠于他者,一有了工作以后他便立刻开始正常交租,甚至还多交了一阵子钱补价,论起来根本不亏欠浪速家的租钱;坂东清信现在还隔三差五地赠送画作给浪速家,他那一幅挂画按照现下的市价卖掉便能顶多少年的租子了,人家还租子照交,虽然浪速一敏把画都留着没兑现,但是这交情算是过硬了。
坂东家刚走没多久,又有人来了,这次内岛勘兵卫听到佐野的汇报以后换到了下首的位置去,于是阿轼猜测这来客至少得是个武士阶层了。果不其然,一个留着汉人发辔、穿着儒生服的武士提着用素麻布绑的五本书走了进来,然后在老爹对面坐下来。内岛勘兵卫直接让位行礼,一套动作下来甚是利索,阿轼直是看呆了。
“在下寺社奉行与力和田雅乐助政学拜见浪速大监物大人,祝大人新年大吉、阖家欢睦、万运昌隆。”说着,只身前来的武士贵客俯身行礼,而后向老爹双手呈上了那五本装帧精致的书。
新来的武士是阿轼熟悉的“万事屋大叔”和田政学,他是自家长屋的老租客,也是本町有名的寺子屋老师。刚走的坂东家的长男和次男就是在他家上着学,估计他是送走了所有来拜年的门生以后来的。和田大叔家里是有一房正妻且有儿有女的,不知道为什么,现下没有跟来,也许是他让妻子先招呼着要留下吃晚饭的学生,自己抽身过来拜年吧。
等和田大叔直起身,浪速老爹也正襟危坐起来,全然没有了之前兴高采烈的迷弟模样。“多谢雅乐助大人,拙者恭祝雅乐助大人今年依旧文思泉涌、依旧桃李成蹊。”说着,他也低下头行了一礼,阿轼跟着身体一倒、被妈妈抱着和人家行礼致意了。可这常规操作之后,相当没品地,老爹后仰着身体,用食指挑开了一点布扣觑视一番素麻布内部,再重新系紧活口,这才把放在身旁的一份绑着贺卡的茶具伴手礼推出来叫近侍拿着去交换礼物。浪速家的贺礼到了对方面前后,一下子换成和田政学兴高采烈地收下了——后来阿轼才知道,老爹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人家一套进口的青花瓷茶具。这套茶具是在大清康熙朝漳州窑下单买的青花瓷,连图案和题字都是定制的陆羽像和《茶经》,这真的是只有占着全国物流总监位置的浪速家才会有的手笔。然后阿轼不由得对着自家送出去的礼物酸了起来——这玩意儿要是留在家里,以后只会成百上千倍地翻价儿啊,这就送人了,本家简直是凭空丢掉了一套泼天的富贵啊。
两厢一对比,貌似是浪速家太过大方了,其实,虽然只是一瞥,但阿轼瞧见了和田大叔给的东西也不仅仅是五本普通的知识文书,放在顶头上的那本书的封面上,大喇喇地写着汉字标题《兰学格致新知》——以阿轼对“闭关锁国”的认知,不用想就知道这礼物背后的禁忌有多重量级。后来阿轼翻阅的时候还知道了,这是当年长门藩的前沿兰学家、开明儒者与荷兰商人合作共创的东西方科学知识年鉴,还是带荷兰语原文的双语书,放在现在,这一套书恐怕得叫《Nature》年度合订版。
万事屋和田又和老爹颇为亲近地寒暄了几句以后——可能其实老爹也受过和田大叔的指教,虽然地位较高,但老爹对和田大叔是和对方同等地恭敬的——便施施然地告辞离开了。在阿轼好奇且热切的目光中,老爹只是不着声色地抱起那五本书放进了附近的抽屉里,除非是得了失心疯,否则他绝对不会想让旁人知道自己持有这种书。
说起来——阿轼的目光回到了老爹头顶上——才注意到,老爹居然没留那个什么难看到令人发指的“月代头”,而是和古代中国人一样留了个浑圆的发辔,还相当精致地用可能是新年特供版的金色发带绑起来了,貌似不是很常见。阿轼再看向外公的头顶,很抱歉地醒悟过来外公是地中海秃顶,然后为此留了个月代头。但是中的但是,还是得说,刚刚那个坂东家的较小的两个儿子更奇葩,留着中分刘海,头顶上却已经剃秃了……岛国的审美还真是一以贯之的匪夷所思,阿轼实在是吐槽不能。一天下来,阿轼在暗中发誓,以后就算是被当作奇葩,也不要留什么奇怪的头发。
后面陆陆续续地有别的人家来拜年,身份无非是同僚、下属与力、老街坊、平时仰仗老爹鼻息的飞脚宿众和长屋的平头租客。没有血亲来拜年主要是因为浪速老家的人远在大阪,本家也和他们事实上断绝关系了。这帮人在这里呆的时间更短,说几句话、递上新年贺礼就走了。阿轼甚至无聊到倒头睡了一觉,等醒过来的时候,家里都开始吃晚饭了,阿轼独自被放在了里屋的摇篮里,一睁眼就是黑灯瞎火的天花板。
申时初,也就是下午三点钟左右,浪速家的杂役便开始准备晚饭了。虽说江户时代的普通人家一天里只点一次灶火,但是武士家想吃热的就吃热的,只是平时响应将军的节俭号召尽量不开火做饭罢了。新年第一天这样的大节日,就连将军都要召见老中及若年寄众一起吃一顿热气腾腾的丰盛晚宴,麾下的旗本奢侈一回又何妨呢?更何况实在人内岛勘兵卫给女婿的新年礼物是一车柴火呢。
可怜的闹馋嘴的阿轼就这样睡过了一次家里为数不多的热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