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不必为你这个不听忠言的妹妹伤心难过,我明知这个“驴马烂儿”是个恶狼,还与狼为伍。明知他是个败类,还飞蛾投火。你就乐乐呵呵地跟我姐夫领着俩孩子过好日子吧。你们都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没有让人有不放心的地方。
姐,根据我求得的消息,康博会在下个月的十二,来二道河子走访过去的老邻居。其实,他不知我死已有七年了。在他心中,我是他没有言明的初恋,看望老邻居是假,想得知我的近况是真。他得知我的死,一定会在回去的路上,跑去火化我的河边,去凭吊我的。他对我没有这份情义,也不会来二道河子拜访邻居。再说,那条河,曾经是我跟他摸鱼抓蝲蛄的地方,是留下少年时期欢笑最多的地方。他对我的情愫,至今都无法做到深藏和密封的。求姐姐,到时候,不要惊动任何人,独自去把“小人书”全部奉还给他。替我谢谢他也好,替我向他赔个情也好,不属于我的东西要奉还。只是,奉还的时间完了十二年。物归原主后,从此,我就心无牵挂地魂归冥界,不再留恋人世间了。
事后,胡兰不管是真是假,在十二的那天,躲开任何人,背上那些“小人书”,偷偷隐藏在了当年火化胡凤的河边。等到午饭过后,胡兰真就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是出门赶车的样子。一身正装,匆匆来到河边,丝毫没有犹豫地就跪地磕头,声音低沉地啜泣了起来。
胡兰说,虽然快二十年没见面,但康博那俊美的面庞,还是清晰可辨。就是人很瘦,哭起来,两腮有明显的深沟。
胡兰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给康博这个专心悲哭的伤心人送个动静,免得吓一跳,或是尴尬。
康博听到踩踏石子的脚步声,忙擦着纷纷滚落的泪水,转脸一看来人,觉得这个怀抱箱子的女人很面熟。只是略微一顿,就大哭地说:“兰姐!凤儿就那么死了?她死得太惨了。是我害了她,是我对不起她呀!该死的是我,是我呀!”
康博跪爬向胡兰脚下,满脸惭愧地说:“当年,九岁的我,觉得啥希望也没有了,根本没有生活下去的必要。受气挨打后,想到的就是怎么一死了之。幸亏,有小凤这个女孩儿肯跟我在一起玩,她教我捞鱼、摸蝲蛄,割草、捡柴火……是凤儿给了我生活下去的勇气。我们一起度过了八年,八年之久,不长也不短啊!我们从没闹过别扭和斗过气。一有空闲,我照着‘小人书’画连环画,凤儿就安静地在一旁笑意盈盈地看着,是一脸的敬佩和叹服。有凤儿在我身边,我找回了自信和尊严。到十九岁时,在临走的前两天,我曾经是那么信誓旦旦地不置可否地对凤表示:一定娶你为妻!”
说到这,康博垂下头去,再次放声哭了。然后,羞愧难当地说:“可是,我违背了诺言,没有给说出的话做主。那年一别至今,思念不绝,栖栖遑遑地来此,竟想不到,连凤儿的影儿也见不到,竟如此这般地阴阳两隔了。我的心稀碎了。因为,凤比我看得透彻。当年,她苦笑着摇头说:‘你不要说,一定娶我为妻。我也不是不想嫁给你,而是不能够。你到城里生活几年后,就会知道,我们为啥不能够了。不是你辜负我,也不是我信不过你,而是城乡的鸿沟太宽太深,你我都没有那个能力迈过去。在市民眼里,我们是低人一等的土包子。这条世俗的鸿沟,可不是你我能逾越过去和能改变的。我不想进城去遭受那份白眼,更不想有乞食求活的卑贱。所以,对你这样轻易出口的誓言,我全当是玩过家家,是不会牢记在心的。我劝你,刚才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各自生活在各自的圈子内就好。因为,一旦认真,就会成为卸不掉的负担,会影响到你今后的生活,会有你想不到的麻烦事儿。你还是赶紧忘了这二道河子,忘了我胡凤吧!’我不信凤儿的话,决定坚守着对她的痴心和眷恋,我还一个劲儿地对凤儿说,‘我怎么能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可是……”
说到这里,康博埋头啜泣了好半天,才说:“真是让凤儿说准了。城市的洪流和我父母给我的摆事实,加上多年也不跟凤儿联系,我真的就随了父母的愿望,娶了个城市女子成家了。成家后,我也清楚了,无论是男是女,一旦心里有着眷恋前面的恋人,对后者就难免有缺憾。不管他(她)多忠诚这个家庭,多忠诚配偶这个人,对方都会有所觉察的。我媳妇,总是冷嘲热讽地对默不作声的我说,我对她的爱不真不实。说我,心里阴暗藏奸,是个背信弃义的人,骂我是陈世美,是卑鄙的伪装者,是三心二意的骗子。因为,没有百分百投入的爱情,会有很多多余的虚伪动作。所以,你没法掩饰人内心里的有些东西,除非对方缺心眼儿。不然,是不能掩饰的,也一定掩饰不了的。都说,初恋是最美好的,也是最难忘的。凤儿品德和美貌,对我来说,可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啊!哎,想那凤儿的当家的,他一个风月场所的老手,对情爱之事最是明感,哪能觉察不到凤儿是不是全心真诚爱不爱他呢?我可以为媳妇和孩子付出一切努力,就是不曾有刻骨铭心的情愫在。共同的语言,也只限于生活,而不是情感。因此,我媳妇一看到我痴迷画插图和连环画,就大骂我瞎玩高雅,穷装蒜,不务正业。我是充耳不闻,心里有的都是凤儿的笑颜如花。也就是说,只有在画画时,我才觉得自己是真实的自己,觉得又回到了少年时,觉得有凤儿在我身边,她满眼敬慕地默默看着默默地欣赏着。凤儿曾经说,‘要把书中的好女孩儿,画成我的样子,我就能永远陪伴你了,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就为这,我画,我要一直地画下去……”
一旁听着的胡兰,也不答话,只是流泪,因为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康博继续懊悔地说:“其实,当年我要是坚持一下……哪怕仅仅是一下,我父母都不会强行阻挠的。因为,他们曾对我说过,‘实准放不下胡凤,就娶来吧。没有正式工作,摆个地摊也能生活。’兰姐,你知道吗?当年摆地摊的人,是多么地被人瞧不起,多么地被人轻视吗?我不想让凤儿生活在没有尊敬的白眼中,就是我父母不会小瞧凤儿,其他人看不起凤儿,我也受不了。是我放弃了曾经的誓言,急三火四地结了婚。凤儿没有怨恨我,没有鄙视我,更没有忘记我,她一定没有忘记我……这就是她经常无故挨打的一个原因吧?”
胡兰点头哭着说:“我明白了!当年,凤儿为啥总是反反复复地唱着只有她才会唱的那首歌了?‘我怎么能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原来,这两句话是你对她说的,不是啥流行歌曲啊!凤儿是真的没有忘记你。不然,这一箱子的‘小人书’,也不会……也不会背着所有的人,偷偷地匿藏了这么些年。甚至,死去都不肯放下对它们的牵挂,非要物归原主。”
胡兰抹去眼泪,就把胡凤怎么附体,怎么交代送还“小人书”的事,对康博说了一遍。
康博怀抱箱子,再次失声哭倒在河边。
胡兰见了,没有劝止,也没有留下陪伴,更没有啥埋怨和啥劝慰,而是默默流泪地离开了。
胡兰离开后,时不时回过头去,看到康博始终是跪在哪里,浑身抽搐地在哀哭,心说:“让他哭个彻底吧。反正赶傍晚的火车,也赶趟。”
陈奶奶说,胡兰回来后,忍不住对大家说了见到康博的事。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有一件事:“那天在河边,让我觉得特别奇怪和诡异的是,我妹妹生前唱的‘我怎么能忘记你?我怎么会忘记你?’只有这两句歌词的歌声,是那么真真亮亮地长长久久地飘荡在河边。妹妹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加上康博那悲戚的哭声,我感到的是,从没有过的一种不可明状的凄楚和悲凉涌上心头,在回家的路上,我始终是泪流不止,是哭了一道儿啊!”
讲到这里,陈奶奶说:“有一天,我在镇上见到搬走多年的胡兰来走亲戚,就唠了起来。听胡兰说,那个叫康博的,从二道河子回家后,就辞职在家画画。老婆拿离婚要挟,也没有让他改变主意。康博苦修苦练了十来年,现在成了插画和连环画画大师,有上百的年轻人跟他学习呢。”
据说,康博画过许多美好的女主角,都有一个特点和共性,那就是五官瑰丽,容颜温婉,细看都是一个相似的模样,只是服饰和发型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