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严公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姚远妈妈给了她一封信，说：“这是小远给你的。”

姚远妈妈说完这句话就掩面哭泣，严公子愣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这跟她一路上想的完全不一样呀。

严公子接过姚远妈妈的信，其实也说不上是信，只是几句留言。姚远在纸上写着：严公子，写下这三个字我怎么觉得那么别扭呢？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严丽水这个名字很好听，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看到这里，你是不是又要说我有病？有病就有病吧，反正以后也见不着了，你说什么我也听不到。严丽水，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我讨厌你的自以为是，讨厌有那么多人喜欢你，更讨厌你对家人给你的关爱视而不见的样子。可这样子你，为什么到哪里都能交到好朋友？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你好？

我想，无论我说什么，无论我是有什么隐情，有些事我是做错了，我应该向你道歉。如果我浑身刺少一点，待人能柔和一点，我也跟你一样，应该能交到几个朋友的吧？最起码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没有一个人喜欢我。算了，什么都不说了，最后还是祝你能爬进年级五十吧。

这个人就是这么别扭，祝福就祝福呀，怎么能说“爬”进年级五十呢？

严公子很快就看完了，问：“她现在在哪里？”

姚远妈妈还在哭，九班班主任眼眶也红红的，没有人回答严公子的话。

严公子抖着信纸问：“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以后都见不着了？”

这个人还是那么讨厌！什么事都喜欢弄得神秘兮兮的。难道姚远为了不再见到她们，所以转学了？

严公子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姚远那天撞头的事，没想到后果那么严重。她有些愧疚，她虽然讨厌姚远，但从来都没有想过让她离开学校啊。

姚远妈妈哭了好一会，才打开包拿出一个笔记本，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才迟疑着递给严公子。她说：“这是小远生前写的，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严公子怔住了，生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姚远怎么了？

姚远妈妈说：“一个星期前的星期天，姚远离开了我们，从小区楼上跳下去，任我们用尽办法，她都不肯回来，她回…不…来了……”

严公子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无力，脑子里反复滚动着一句话：姚远为什么要这样做？

姚远妈妈请求老师，不要把实情告诉同学们，就说姚远转校了。她不想让同学们知道，姚远一个人去了那个孤零零的世界，她想让姚远在同学们的记忆里，永远是鲜活的。

姚远妈妈走了，她说她要带着姚远回四川老家，陪她看看家乡的风景，姚远之前念叨过很多次。是她这个妈妈不称职，全部心力都花在挽回一段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上，直到女儿离开，才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可惜已经晚了。无论她再怎么悔恨，都换不回女儿。她一心想随女儿而去，可是姚远不让。姚远早已给她拍了好多视频，留下很多话，就是希望她好好活下来，希望她能做回自己。姚远生前她已经让她失望了很长时间，在她离开后，她要努力振作起来，努力活成她喜欢的样子。

严公子脚步沉重地回班上。她刚走进去，赵子键就惊呼：“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哭了？”

严公子往脸上一摸，满手冰凉，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宿友们都拎着书包跑到严公子面前，小迪子帮她捋了捋头发，说：“走吧，晚自习结束了，我们回宿舍。”

唐三木绕着严公子走了两圈，衣服没皱，头发没乱，应该没受到武力攻击，估计是被骂了一顿。回去得合计合计，怎么在姚远身上找回来。

严公子说不出一个字，走路都感觉困难得很，是被宿友们拖回宿舍的。她一进宿舍门，小迪子让她去洗漱，她充耳不闻，扑在床上开始哭。这可把其他三人急坏了，围着她问长问短，严公子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不停地哭，伤心得很。唐三木急得要去找姚远妈妈骂回来，小迪子拉住她，让她不要添乱了。

严公子终于哭够了，她才喃喃说道：“姚远不在了。”

唐三木摇着她的肩膀：“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室友们听完严公子讲的，都吓了一大跳，不明白怎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姚远不是请假了吗？她那样张扬及好强，怎么会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得那样干脆？

几个人很后悔，那天她们是不是太过份了。唐三木更是狠狠打自己的手，就是她推了姚远，还让她受伤了。她们以前只觉得姚远张扬、讨厌，但现在想来，也应该是有原因的。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只看表面，不能先入为主，要给予更多的善意和理解。

严公子打开姚远的日记本，双手抖得厉害，心里难受得要命。但她仍是想要看看姚远生前的记录，想要了解一下自己讨厌的姚远的另一面。

日记本的第一页，只有一行字，是姚远的笔迹。她写着：“一个世界上最失败的人。”

第二页写着：“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一名初中生了。让我高兴的是，我和丽水分到同一个班。”

后面的记录都一样，没有日期和天气，只是姚远偶尔记录的一些心情。严公子从字里行间找到一些她早已忘了的东西，想想那时候，她们是真的快乐。

她慢慢翻着，感受着姚远记录里的点点滴滴。

“今天是丽水十二岁的生日，可我很不开心。早上，阿姨就订了两个超级大的蛋糕送到学校，让全班老师和同学陪丽水过生日。而阿姨因为飞机晚点，赶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唱完生日歌了。阿姨连声道歉，并切了块最好看的蛋糕双手捧到丽水的面前。可是丽水扬手就把蛋糕打落在地，说她根本就不喜欢吃蛋糕，还说阿姨根本就不懂她。我看到阿姨当时眼眶就红了，我很替阿姨难过。生气的丽水绝对不会想到当时的我有多羡慕她。”

“我的妈妈从来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我爸爸的身上。可是，我的爸爸从来都没有让她幸福过，除了指责就是漠视。我多想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我的妈妈也能记得，也能提醒全班同学和老师一起祝我生日快乐呀，哪怕没有蛋糕，哪怕只有一次，我都知足了。”

严公子记起了那次生日，也觉得当时的自己很不可理喻，她所有过分的行为和话语，乔女士都没有生气。乔女士还为了维护她的面子，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埋怨自己没有遵守约定。现在想想，她其实一直都是幸福的。

姚远记录初二那年的大合唱：“今天我好难过啊，难过到想离开这个世界，可是我离开了，妈妈该怎么办？我很早就穿好了演出服，甚至还在房间里练习了一会。我正准备出门时，听到爸爸和一个女人通电话。直觉告诉我，他们不正常，我临时决定跟踪他。我原本是想着时间还早，我跟踪完之后再打车直接过去演出厅也来得及。可当我看到爸爸和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从我面前走过，当我听到那个男孩喊我爸爸为爸爸，而爸爸应得欢快时，我已经完全懵了。我这才知道，爸爸除了我们这个家另外还有一个家。我这才知道，妈妈彻夜窝在沙发上等他回来的日子是多么讽刺。”

“我没有赶回演出厅，放了所有人鸽子。我不敢告诉任何人真相，害怕人家知道后会看不起我。尤其是丽水，我更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担心她知道后就不再和我做朋友了。我还卑鄙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丽水的身上。想着让人家笑话她，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而我为了妈妈，开始策划争夺爸爸的计划。我找尽借口把爸爸留在家里，想着只要他没有时间出去，那个女人就会带着男孩消失。可事实却是，我越留爸爸在家里，他越找借口和妈妈吵架。妈妈越来越小心翼翼，就怕自己哪点做不好惹爸爸生气。可就算是这样，爸爸仍是能找到借口和妈妈吵架，家里的氛围令人窒息。”

严公子的眼泪冲出眼眶，爬过她的脸庞，在下巴处汇合，再掉到姚远的日记本上。字迹在泪水里慢慢变化，有些模糊了，笔画粗了好多。严公子真的好气自己，为什么那时候就不知道多关注一下姚远呢？如果她能多留意一点，多关心一下她，她俩的关系也不至于这么差，说不定姚远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我和丽水终究是回不去了。她越来越讨厌我的样子，让我好难过。我也不想再去招惹她，但如果是这样，我们就真的成了陌生人。这是我最不想要的。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我的朋友，我想让她也把我当朋友。”

合唱事件之后，严公子就不再理姚远，无论她以哪种方式找她说话，或者死皮赖脸和她一起参与活动，严公子都不搭理。现在想想，自己的这种漠视是何其残忍。

“又看到丽水和许志一起玩。快中考了，就她那个烂成绩，我真担心她没高中读。丽水是想放弃自己吗？不行，我绝对不答应。”

严公子这才知道，距离中考两个多月时，姚远几乎每天都在她面前晃，还总是含沙射影地说到她的成绩。可当时的她认为姚远是在炫耀，从而心里更加讨厌她。

“我不想要爸爸了，也不想呆在S市了，不想参加中考，我想回四川老家，和妈妈一起。我可以去四川读书，妈妈也可以从事她喜欢的剪纸工艺，我们一定会比现在幸福。”

“可是妈妈不同意，妈妈要把爸爸抢回来，要保住我们这个家，这样别人就不会说我是没爸爸的孩子。我想告诉妈妈，我们现在这个样子，跟没爸爸又有什么区别呢？但是，看到妈妈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说不出口。”

“我开始拼命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更优秀，爸爸就会回头。当我告诉爸爸，我考上了S市最好的高中。他是高兴的，还说要带我和妈妈去最好的饭店吃饭。可我们在饭店刚点好菜，那个女人打电话过来，爸爸就要走。妈妈拉着他，请求他留下来陪我吃了这餐饭再走，这是他自己应承了的。爸爸根本就不听，只是急着走，叫我们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他已经转了钱到我微信里。我好想告诉他，我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我想要他留下来陪我们，想让他把全部心思都留在家里。可他已经转身离开了，根本没时间听我说话。”

“我实在不想看妈妈难过，就和她商量，不到S中上学，我们回四川，我甚至为自己联系了学校，妈妈答应跟我回去。我很高兴，我想我们肯定会比在S市生活得要好。可爸爸知道后，不同意我们离开，还骂妈妈自私，一点不为我的前途考虑。为了让我们打消回四川的念头，他那一段时间天天都回家，妈妈脸上终于重现笑容。我天真的以为爸爸改邪归正了，想着我们要回四川的事把他吓住了，以后他肯定不敢再那样胡作非为了。”

严公子没想到，张扬的姚远心里却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她又找不到人分享，负面情绪越积越多，人就会越来越焦虑，直至无法承受。

“上了S中，没想到丽水也在这里，我们的宿舍和班级都挨在一起，以后串门方便了。我觉得老天爷终于睡醒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我喜欢的方向发展。”

其实想想，如果从一开始，她能够接收到姚远的善意，那该多好。

“我没想到才上几天学，一大早上，竟然在走廊遇到从外面回来的丽水。闻到她身上有酒味，我敢肯定她是逃宿了。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不容易进来S中，也不知道好好珍惜。我想，不能让她有侥幸心理，否则多几次这样的事，肯定会被开除的。所以我向生活老师揭穿了她，希望她以后都不敢夜不归宿了。”

“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家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到S中上学后，住校期间，爸爸一次都没有回来，只有在我回家的时候，他才会回来吃饭。妈妈的强颜欢笑让我更加难受，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改变这一切。感觉好无力！”

“我哭着求爸爸每天都回家，否则我就辍学。爸爸为了让我安心上学，主动提出十一假期陪我和妈妈去新开的游乐场玩。谁知道他又因一个电话失言了，因为他要陪那个男孩出去玩。妈妈要独自带我去游乐场，我不想让她违心为我做这些，所以我拒绝了她。”

“看到赵子健在群里发消息，要招集一些绘画爱好者参加一个活动。我看到是莫小迪领头的，想到丽水肯定会参加，于是我也报名了。看到她们和丽水友好相处，我也好想成为她们的朋友。如果我交到朋友，能带她们来家里玩，妈妈会快乐一点的吧？”

“其实我建议做励志主题的壁画，并没有想要嘲笑廖佳言的意思，相反我还从她的身上获得了自信。我想，就算我和妈妈离开了爸爸，我们也一定能生活得很好。”

严公子想到那时候为了这个，她那样粗暴地怼姚远。当时，她一定很难过。

“在游乐场，我看到了海盗船，那是我和丽水在初一春游时一起玩过的。当时的我吓得连声尖叫，是丽水一直紧紧抓住我、鼓励我，那时候的我们多开心呀。”

“创作小组的成员都去现场开工了，可我只能孤零零的坐在医院走廊上，我要守着吞下过量安眠药的妈妈洗胃。我的失约，丽水肯定会发脾气吧。但我不想把这些告诉她们，不想影响她们。”

“我以为我可以参加收尾工作的，这样也没白白占－个名额。我好不容易安抚好妈妈，想等她入睡后我就去游乐场帮忙。可是那个女人来了，还带着她的儿子，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

“我今天做了一件卑鄙的事，对不起廖佳言了。我为了让妈妈高兴，说游乐场的壁画是我和同学们一起创作的。也为了让妈妈勇敢走出这段让她绝望的婚姻，我曝光了廖佳言的身世。我想让妈妈知道，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就如廖佳言，虽然没有父母，但她依旧可以生活得很好，还交到那么多朋友。所以妈妈不要再为了让我有个完整的家而委曲求全，我希望妈妈快乐一点。”

“其实在期中考试之前我就想离开的，和妈妈回老家。但我还是想在这里参加考试，想要知道自己的成绩在S市最好的高中会排在什么位置。这样转回老家的学校，我也有底气。”

“其实我早就知道丽水比我还多考了一分，正好踩线进五百名。但她离五十名还有好远啊，可不能骄傲了。希望我的举动能够燃起丽水的斗志，在期末冲进五十。加油吧，丽水，你一直都很优秀。”

“成绩进步了，我打电话和妈妈分享，可是妈妈的声音让我很担心。我有股非常不好的预感，让我根本没法安心坐在教室里。我向老师请假，我要回去陪着妈妈。我要当面向她分享我的成绩，让她知道我会好好读书，我会让她幸福。”

“我回来了，妈妈看到我并不欣喜，而是要我回学校上课。她明明答应过我，在我中考之后，我们就一起回老家，现在她却不肯了，只知道要我去上学。妈妈肯定有事瞒着我，可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总是一个人偷偷哭，这让我感觉特别无力。我的周围被无尽的黑暗笼罩着，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没走出去，也改变不了任何事，真的是悲哀。我想我一定是个不祥的人，任何时候都只会给别人带去不好的东西。既然如此，那就让我离开吧，把一切不好的事物都带走，这样就都轻松了。”

姚远走了，她说我们还能做朋友吗？她说严公子加油啊，你一定能进年级前五十名的……

严公子轻轻说：“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啊。”

她说完，泪水也流下来了。

严公子联系了姚远妈妈，在她们离开的那天，她去机场送她们。看着飞机从头顶飞过，她想，有机会她一定会去看姚远，去看看那个她一直想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