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怕大丫头都去了,小丫头们趁机怡兴起来,回来又是事,出门跟小丫头说:“我们跟几个奶奶去宝二爷跟前守事情,一时不便回来,我们去了你们仍旧安分着,不许把棚子闹下来,回来你们安分,散你们果子吃。”那些小丫头早在门后将事情听的清楚,不带她们去,已是一遍恼,袭人又哄她们,小丫头们已经是去了便是她们的,又说要散果子,便装闷闷的,装做不解意思,有一个常冒撞的便见无人说话,她要说话,便说道:“花大姐姐,我们刚才在门前拖地,却不想听的,却只能听着了,二爷叫去不是事情,是去前头玩,我们却在这忙活差,我们却不恼,谁叫我们小呢,等再大几年我们大了又该听的更明白,更快服侍二爷和姐姐们,我们也不恼,有这里这么好,又有吃的,又有住的,谁会忘命恼的,就是什么剩下的才给我们,我们也不生气,原该的,我们不怨什么。”袭人听了也不恼,先笑道:“好好说话,以后别趴着门外窗栅听。”巧这些话在晴雯耳朵里冒进冒出,她在那边桌子前折着,命香菱用许多帕子许多点心折在宝玉一件摊开衣服里,看香菱递折算,那边不在门槛前头,小丫头说话时没瞧见她坐在那,便把话说了来,那晴雯好端端听见小丫头说完,才丢下香菱,从那背面走进来道:“跟她们废话什么,一个个短着手脚砸烂的,咱们去了,还不是她们的天,还给她们散果子呢,那自己没长手,自己早悄悄拿尽了,不敢当着二爷的面,拿你们几个,你们还知道老实,现在跟袭人又顶上来,她让你,我让你们出息,还不出去。”原来小丫头怕晴雯比怕袭人更甚,倒不觉宝玉什么,兜脸骂了一通,也不敢还嘴,闷闷一起躲出门去了,又不敢走远,怕躲开又骂,只在门前晃,脑袋悄悄留神着里边。晴雯道:“你也老实,刚才那话都抹布括桌子了,两遍还是三遍,咱们站着够她们两遍的腰,如今咱们站着也是她们的榜样了,咱们怎么说的,她们就学一个样的,你不起来,她们看低了咱们,以后不好管教的。”袭人道:“也罢了,忙乱的不太记得这里的道理。”又问:“才看的单子可收清了?”晴雯道:“云姑娘这回送来的礼好多包袱,闹得我看不完,什么笔筒呀掏了格子,连花种子都有,你说说但凡成样子的哪会饶了咱们,我都让她们好好搁了,放在那边柜子顶上,她们够不着,等咱们回来再慢慢拆开,我问过,却不急的。”袭人点头。
一时绪集净罄,袭人等脚不沾地出了怡红院门,一行说笑,便将宝玉备用衣服叠成包袱,用锦缎包了,垂下璎珞坠子来,随步乱晃,大家抱着,袭人香菱在后面跟着,过了一道石檐石柱折角桥,台阶上许多沉的苔泥,小小巧巧沾过桥去,桥下管着是园中一道纵溪,左边是一垛许多太湖石嶙峋的叠石坝,将水篦住,往桥这端一个窍眼里又补出溪来,流到石垛间,水里许多蔓葛萍草,一对绿头鸭顶着草尖晾翅膀,那边就是荷塘了,是一塘新饱的荷叶,许多荷叶撑出两三层高的,早上还许多露水在这绿张上涅润成盘珠子,那塘前边几步陆上石阶铺板,再是雪糕白石的砌栏管住,伞张瞒过栏扇逾出,许多荷花前边池中尖立,莲花散香,蜻蜓瓣上停留,大家过桥正站在一遍荷叶天上,驻留抬头观荷,两只翠色蜻蜓又从面前逐过,香菱见一段折柳不知谁丢下的,见折柳好用,捡起打蜻蜓过去,塘中许多新出的菱角。晴雯笑道:“菱丫头好喜欢,咱们把香菱推下去,与底下那堆东西好做伴儿。”翠缕道:“上回我们在家,我们姑娘地上捡起一块糕,我们那妈妈们就受不住了,叫嚷姑娘家自然有身份,捡糕是个不成体统的,我们那边妈妈们平常还耍啊钱啊的,喝酒值到半夜的,我们姑娘走一步就是地上的话,那起老婆子,只叫她们眼睛从我身上过,我们就蹚冰窟窿眼。”香菱笑道:“上回我们姑娘和云姑娘在池边咏荷,那天月亮却好,只是荷花尚未上来,那一日月色蘸的如雪里出来似的,云姑娘便口赋一绝,我们姑娘笑云姑娘纠错了典,云姑娘便以“记不住”混弄了,我们姑娘就笑道,又知道“记不住”这三个字是怎么写的了,又是搬衣角,又是画脸的,那形象才是好的呢,又在一塘荷叶前,云姑娘便不太好意思,只好点头称是。”大家点头道:“确有诗意。”秋纹笑道:“你跟你们姑娘是好的了,能跟着学些咏月的事情,我们好知道你们总做什么的,又是风又是雨的,我们一句话离不开碗儿柜儿的。”香菱笑道:谁又会天生做诗,又哪里是天生就有诗,就譬如这面前这荷叶,便说荷香过拂,等到秋天又降秋之时,蓬衰枝折,一湖残悴,却如何往复,让人纵逞便宜的话句,我们姑娘说,若论诗,不必专呼彼此弄个混名,身在这里,诗何处可拂其意,我跟着我们姑娘学这些主见,诗中机巧之悟,各人因其适宜,就有不同,所以也难学来。”说完,晴雯道:“大家听听,宝姑娘过人,连香菱也抬举了,说的话来接不住,咱们看荷叶点头。”袭人便点头道:“菱呆子,果然是呆子,真真若论诗,十个人也说不过你,不论诗就跟呆子一样,那边一边许多树木,跟着风起来,我们都觉好看,但心里说不出来,给我们说首诗罢。”大家便看那对岸或起或落,站的几座浓稠垂柳,绊了眼路,簇簇团团的挂下来,宽阔落眼。晴雯道:“我们这座桥上可接些水景,我最喜那溪边苕苔伴着响水的,你说好的来。”香菱因靖神一叹一绝道:“塘前何故不缘人,荷中点翠惧残月。”袭人道:“树在哪里?”香菱道:“树无景色,我也不想说。”秋纹道:“我也接一个。”半日笑道:“打我罢,说的什么意思。”大家哄笑,俱下桥来。
袭人等望行船地方来,因要坐船跟随宝玉,花枝招展的一群人来了,抬首晴雯几个,一行说笑,因朝天空一望,道:“今天云彩又高,风儿又好,咱们到水上去,可是你们跟着,我却说什么好呢。”翠缕道:“可是呢,和你跟着,能有什么好的。”晴雯道:“我是说天气好,并没带累别人,我也知才刚袭人说,她又说快别说了,待会子还见宝玉和别的姑娘们。”秋纹道:“咱们到了水上,一会怎么乐趣呢?”袭人道:“就是懒贼,待会子跟着宝玉和姑娘们,好便罢了。”那垛着许多吃食,各人所爱的,都藏于宝玉一个备用衣包袱里,都用帕皮包了,满满比平常又大又沉,因怕管家妈妈说,便不管了,也叫看去眼里出话罢了,便明晃晃抬出,几个耷着手,大家都轮流说:“抬着罢,叫园里那起婆子瞧,咱们沃水上去。”起先好的,次回过了一座石樽石栏折板桥,已是半路了,便几个不想费力,都叫别人多抬些,那秋纹昨夜做了一夜针线,便不受用,不想臂筋有些纠紧,抬到她以为多了,便先出口,道:“何苦来,我昨儿手折了抬这个。”袭人只好也过来搭手,并不敢多说,那撑着包袱越沉,暗暗苦叹,近了岸边,虽风框春柳,凉氛和谐,也隐隐出汗难释。
到了岸边,袭人笑道:“止有两个船婆,该别是等不及咱们,提前走了罢,这也只有一条船,宝玉和姑娘们必是坐那条船去了。”大家一望,那乘坐游船的地方,止有垂柳,下联着岸,左右拱白玉石,中间是豁口,前边是碧波,蓬船浮于水上,不见船上有人影,果见两个船娘杠着杆子,立在岸边,就将一条游船比住,已与岸边接了铺板,并不见宝玉等,袭人道:“周妈,可是看见二爷和姑娘们哪里去了?”那船娘连忙笑道:“二爷和姑娘们耐不住,已经去了,这会怕拐了过那边月拱桥去了,并不急的,那宝姑娘说,他们不过水上散漫着,并不叫伺候,叫几位姑娘跟着上去。”晴雯等放下包袱,晴雯道:“什么叫慢慢跟上,我们是伺候着的,让爷和姑娘们等着,已是一起罪,爷和姑娘们等不住,又是一起,现在还说什么慢慢呀,跟上呀,越发该死了,你却说让我们慢慢跟上,我们慢慢跟上,那不成了宝姑娘是好意,我们真逞着她了,你却说个话完了的。”说完那船娘灿灿的,原想接宝玉跟前丫头们一个好,却被晴雯一强,她等原是有把力气穷苦人,不过老实,拼着会说话,便有不安分之心,伶俐哪如宝玉跟前丫头使唤的,只好光大站着,袭人因劝导道:“她也是好意,何苦难为人。”大家也说:“快跟上宝玉他们要紧。”
一道搁板联于岸上,船娘控着船,只好往上步到板上,那板悬于波面,咯吱咯吱的乱晃,也只好扶着船娘递过来的杆,那杆是水里举来的,沾的湿漉漉的,也只好扶着,一时袭人先撞撞的,跌进了舱,踩着沾了点水,便先坐在左首,秋纹走了在搁着船的铺板,也只好上了,才上来咯吱咯吱的,船娘连忙水里加起杆来,举杆横卧起,叫众人扶持,晴雯在岸上瞧着笑道:“这湿漉漉的,手上可怎么办呢。”因船录着水,那船肚踏上人就有些惩波,板荡回来,脚在板上晃摇,于是两个才创进舱,连忙左右扶住。袭人道:“你这样子,我们怎么扶呢,才她刚说完你,你不自在,就找我们个样,也罢了,她就是嘴快,你不必那样焦心。”那船因新踩上了,那船惩了波,波又板荡回来,那船肚乘着波,人踩在铺板上,脚就有摇晃,船娘连忙又湿漉漉撑杆过来,哪个要扶住,于是连贯进舱里来,左右坐住,那船不慌了,袭人先占了左首,靠着香菱,晴雯,那边是秋纹,最后翠缕也进来了,船娘退了船板撑了船,望荷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