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落日,英雄村炊烟袅袅,家家户户都开始生火做饭。
李长征的校长专车缓缓驶入宁谧的小村庄时,恰好一阵晚风微荡,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柴火烟气吹进车厢的同时,也带进来一股浓郁冲头的气味。
异常的提神醒脑。
李长征胃里一抽,差点就要吐出来。
但不怪他。
陈驰家门前的这片田野上,今天下午刚刚施过底肥。
下个星期,麦子就要播种了。
“前面,再前面一点就到了。”陈驰对农家肥的气味毫无不适,毕竟他家用的肥料,就直接放在屋后,自打台风过后,已经沤了一个多月了。陈驰每天吃饭闻着这股味儿,睡觉也闻着这股味儿。别说闻久了之后,吃饭闻不到这气味,他甚至都觉得缺点意思。
只是李长征却有点等不及,他嘴里喊着停车。
开车的司机把油一收,下一秒,养尊处优的李校长就从车里冲了出来,背对着陈驰家隔壁的村委大楼,面朝田埂一张嘴,就吐出一大口酸水来。
“晕车就不要坐车来嘛,非要装面子。”
陈驰显然是无法理解李长征对米田共产生的生理反应的,他学着偶尔隔着墙从陈飞家电视里听来的电视剧台词吐槽,口音都故意模仿TVB的国语配音。
李长征恶心得够呛,气呼呼地转头看陈驰一眼。
开车的司机则赶忙从车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上去。李长征拿过水,往嘴里灌上一口,漱漱口吐掉。然后又喝了两口,压住胃酸,这才缓过来一些。
“我有十几年没见人在路边浇大粪了,你们村这个农业模式,够天然的啊。”李长征把水瓶交回到司机手里,喘着粗气,眼角还带着点泪花,对陈驰说道。
陈驰听不懂他拽文,只是说道:“不浇大粪,麦子怎么长得好啊?”
李长征摇摇头,稍稍适应了空气里的气味,然后环视四周。这四面八方,除了眼前的一大片稻田外,就只有身后的一座三层小楼和一间黄泥老屋。
三层小楼的门边,赫然在目是挂着英雄村村委会的牌子的。而隔壁那间黑咕隆咚、年久失修、看起来分分钟要倒塌的,估计应该就是村委会拿来放杂物之类的库房。
李长征看着不远处的田里,还有个精瘦的身影,正拿着粪勺在往土里泼肥水。他生怕那老女人把养料溅到他的衣服上,不由得微微向后一退,以防不测。
如是这么看了一圈,他终于问陈驰问:“你家在哪儿啊?”
“就这里啊。”陈驰转身一指黄泥老屋。
“这里?”李长征顿时眉头一皱,眼神震惊。
而正在稻田里忙活的王翠花,此刻也终于发现了站在田边的三个人。
“阿驰啊!”
她大喊着,挑起粪桶,就赶忙快步走上来,热情地问道,“你又带谁过来了啊?”
陈驰隔着老远大喊回答:“我们校长,来找你的!”
“啊?怎么又来了?”王翠花脸上的笑容直接一收,转而怒吼,“你个棺材儿!你又往你们老师抽屉里扔什么东西了?!”
“放屁!不是我扔的!我根本没扔!”陈驰矢口否认,嘴硬到底。
“你放屁!你不干坏事,校长又来找我干嘛?!”王翠花破口大骂,气冲冲走过来,愤愤然把粪桶往田边的马路上重重一放。
桶里瞬间哗啦一声,剩下的小半桶肥水,就跟浪花似的跳跃起来。
我草!!
李长征和司机他俩,差点心脏都骤停了。
两个人脚步慌乱,瞬间逃命般向后退出去五六米。
王翠花一边从田里爬上来,没好气地大声问李长征:“我家阿驰又怎么了?还开车送他过来……他该不会在学校里杀人了吧?”
“奶,你乱说什么啊?谁敢动我啊,值得我去杀他?”
“那可不好说!你个棺材儿,整天动不动拿镰刀的……”
祖孙俩站在田边,旁若无人地说着令人胆寒的对话。
李长征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踏马的……
你奶奶话里的重点,是有没有人敢动你吗?
重点是杀人好不好!
“陈驰……陈驰家长!不是,没那回事!”
李长征锻炼了很多年的口才,在这一刻居然好像派不上用场了,他小心翼翼地走近王翠花,哭笑不得解释,“陈驰奶奶,你先听我说啊,陈驰没事,他在学校很好。那个……我是中心小学的校长,现在还不是陈驰的校长,我今天来是想……”
“不是他的校长,你来找我干什么?”
王翠花立马打断,并对李长征露出很烦躁的神情。
李长征急忙说:“我是来跟你说陈驰转学的事情的。陈驰他明天要转学到我们中心小学,就是乡一小,我们需要来找你签个字,确认一下他转学的事情。”
王翠花不由得迷糊了,“好端端的,转什么学校啊?阿驰,你被学校开除了吗?”
“放屁!我是球打得好,他们一小想找我去给他们打比赛!”
“那你不是要两头跑了?两个学校一起上啊?”
王翠花没读过书,完全搞不清状况。
李长征只能耐着性子解释:“老大姐,不是这个意思。陈驰以后也不用两头跑,就安安心心,一直留在我们学校上课就行了。就是换了个地方上学,没别的。”
“那……那原来的?”王翠花脑子还是转不过弯。
陈驰说道:“奶,就是搬家了,原来的房子不要了,搬去别的地方住了。就跟我二叔家一样,搬去哪里都是住嘛,就是地方不一样了,别的没有变化。”
“哦!”
王翠花好像恍然大悟,又突然望向李长征,“那老房子卖掉的钱呢?”
“什么钱?”李长征一愣。
陈驰接着给他翻译,“我奶的意思是,我从三小搬去你们学校,你们给不给钱啊?”
“钱?给什么钱?”李长征人都傻了。
“就是……奖学金嘛!”王翠花终于抓到了重点。
李长征有点懵逼,“什么奖学金?”
王翠花立马露出嫌弃的嘴脸,摇头道:“那奖学金都不给,阿驰去你们学校干什么?我们阿驰在自己学校,每年都能拿两千的,他们那个校长,差点还把这个钱给贪污了。呐,就在这里,跟我们村里的人打麻将的时候被我听到,不然那两千块就让他给独吞了!”
这什么跟什么啊……
李长征完全听不懂。
王翠花见李长征如此不上道,脸就更不好看。
“唉,算了算了,你们这些当领导的,看来也就这样。一个两个,连小孩子的钱都要占,你要跟我装傻,我一个种田的,也拿你没有办法。阿驰,回家了,回家了,我们饭吃了。”她把粪桶挑起来,径直就往屋里走。
李长征站在原地,发呆几秒,然后赶紧追上去,“诶!陈驰奶奶!老大姐!不是啊!我没有跟你装傻啊!”他追进黑漆漆的黄泥土屋,焦急地喊,“你先给我把字签了啊!”
“你别急,慢慢说嘛。”
陈驰一脸的淡定,把屋里的灯泡电线一拉。
暗淡橘黄的微光亮起,李长征也终于看清了屋内破败的陈设。
屋子陈旧的黄泥墙,有些地方已经露出了填充墙壁的干草。空荡荡的前屋里,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除了一张吃饭用的八仙桌,就只有两条长凳,一条矮板凳,和一个竹编的老躺椅。唯一带电的,就是此时悬挂在门梁下,那个光线严重不足并且还不停微微闪烁的灯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