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你要信我呀
自从许蒙折返,季萧一直微微笑着,冷眼旁观,楚奚走时,甚至还颔首致意。
秦五羊道:“你早就看出楚奚有问题了?”
季萧点点头:“他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秦五羊有点莫名其妙了:“难道那故事不是真的?”
季萧笑笑:“真假姑且不论,楚奚才不是什么心软之辈。而且以方叔札为人,就算知道我那时回到墟都,也不会特意叮嘱什么。区区季萧,又怎能入他的眼。”
秦五羊有些失神,怔怔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难怪一直云淡风轻,有恃无恐。是我不自量力了,给你平添这么多麻烦。我还道自己侠义轻生,救人急难呢,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在帮倒忙。”
季萧扑哧一笑:“我说,你用不着哭丧个脸吧?你这人也太鲁直了些,若我有恃无恐,还需遮遮掩掩,亡命江湖?直接排开架势,走出萧国可好?”
“可是……”
季萧笑吟吟道:“可是什么可是,只消把王室杀绝,传国有屁用!传国?那就是个笑话,悠悠千载,尘世变迁,得到一方又能如何?昔日五伯,现在只余其一。百二十年前邾甲敢陈兵雒河,问黎天子太牢之祀。天下扰攘,弑君灭国如以手掸衣,大国攻伐,杀人盈野,小民朝啖腐肉,暮烹子食。便是圣帝复生,也只能徒呼奈何,何况区区几方节钺。方叔札顾虑的是柱国公输无忌,却被奚叔强行替换成传国。嘿,方叔札求它,最多是想尽善尽美。”
“那你还这么拼命?”
季萧微微摇头,笑而不语,她才不会告诉秦五羊,自己只想告诉世人,他们萧家,可折不可辱。
秦五羊显然想不到这些,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说到底,还是我害的你。”
季萧啐了他一口:“说什么蠢话呢!国难之后,我步步凶危,死在何时,死在哪里都不足为奇。别说你系好心,就算真把我杀了,我也只能骂一句世态炎凉,命该如此。偌大萧国都护我不得,难道还指望一个曾是盗贼的农夫?”
秦五羊才不信她的鬼话,他敢保证,如果自己真的那么做了,她会把世间最粗俗最恶毒的话送给自己,他干笑两声:“怎么就盗贼了?”
季萧扬扬嘴角:“难道我说的不对?《传》曰:十六年春,陨金于应,五,陨星也。六鹢退飞,过滍都,风也。内史熬兴聘于应,应开公问焉,曰:「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对曰:「今兹国多大丧,明年有乱,君或将不终。」应公惧,收金铸剑五,以宿名之,曰:「危,心,参,鬼,虚。」”
“《通义》曰:初,赵姬无子。开公命无亏曰:「孤薨,殉之。」及疾甚,复曰:「必嫁之。」及卒,无亏竟殉之,并及宿剑。”
她吟诵已罢,眉飞色舞:“秦五羊,你好大的胆,应国虽亡,毕竟是一方诸侯,你连诸侯墓都敢盗,我倒是小觑你了。”
秦五羊耸耸肩,哼哼哈哈道:“荒草盈野的我又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荒冢呢。不过按你所说,这剑莫非很值钱?”
季萧扶扶额头:“喂,能不能别什么事情都想到钱啊,难道你感受不到故事里的悲情,难道你不知道剑多宝贵?这可是上过《剑录》的,锋利的很……”
秦五羊挠挠头:“宝贵不就是值钱的意思?哪里悲情了,我怎么听不出来。你能不能别掉书袋,听不懂。”
季萧握拳放在鼻前,咳嗽两声稍微掩饰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好吧好吧,我简单说。就是应公用陨金铸了五把短剑,危匕,心剑,参剑,鬼剑,虚剑。四长一短,都很锋利,崩石碎玉,裂岩开金那种。嗯,反正我的明烛是比不上。此外呢,他还有个爱妾,应公对她很宠爱,却未有子嗣。于是应公对儿子姞无亏说,我死后你把她殉葬,好在死后也可以服侍我。谁知临死时候,他忽然改变主意,说不要殉葬了,让她改嫁吧。然后呢,姞无亏最后还是把那女人和宿剑用来殉葬了。怎样,体会到其中悲情没有。”
秦五羊莫名其妙道:“悲在哪,情在哪?殉葬对于你们贵族不是很正常么,妻妾子女什么的,哪个不能用来殉葬。”
季萧顿时不爱跟他说话了,气哼哼道:“知道应国怎么亡的么?”
秦五羊摇摇头:“我哪知道那么多典故,出身低贱,知道萧国怎么亡的就不错了。”
好可恶的男人,季萧横了他一眼,宽慰自己大人不记小人过,正色道:“秦五羊,闲言少述,我们快从后山跑路。以楚奚的德行,他会马上回来的。”
“你不是恐高么?”秦五羊问。
季萧此时显得很是豪气干云:“了不起,摔死就是了,快跟上……”
她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可来至后山,方往山下瞟了瞟,就不由手软脚软,一阵窒息,慌忙扶石而坐,弱弱的跟秦五羊打起商量:“要不,我还是去跟楚奚拼命吧!”
秦五羊笑呵呵道:“你真恐高呀,我还以为你又诓我呢!”
季萧白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别笑,比起恐高,我更恐你的笑,更丑了……”
秦五羊语塞,不久前他还说人家笑起来难看来着,这么快就有现世报了。
可怜的秦五羊,他永远都想不透,身为一个公主,怎么会是个恶毒嘴。
于是他回白了季萧一眼:“好容易脱身,竟然又回去送死,你拿着这匕首去吧,我可不陪你。”
季萧亦语塞,开玩笑最怕的就就是被人当真,看来以后还是得高贵冷艳些才行。
可怜的季萧,她永远都想不透,身为一个农夫,怎么会是个死心眼。
从善如流的季萧,决定听听秦五羊的意见。
“你觉得怎么才能下去?我真的恐高,手脚酸软是小,还会晕。“
秦五羊奇道:“哦?你会晕啊,那你晕过去吧,剩下的都交给我。”
季萧将信将疑道:“你确定?”
嗯,到了这个时候,是应该吊三寸舌,巧舌如簧的来一场舌灿莲花,天华乱坠的游说了。
于是他很努力的憋出了一句:“嗯!”
然后……
然后季萧就真被说服了,她趴石头上,往山下看了会儿,很痛快的晕过去,徒留秦五羊在风中凌乱。
如果季萧不做公主,最适合做的,应该是赌徒。
因为她对自己够狠,也够不要命……
或者说,做个亡命徒也可以?
当然,季萧不会同意秦五羊的评价。她把这个标榜为疑人不信,信人不疑。这是她的特质,或者说她们贵族的特质。既然信便深信,多疑猜忌,那多小家子气啊!
好吧,她是真的没办法了。走投无路之下,只好病急乱投巫。晕过去的结果,或者会醒来,或者不会醒来,说到底其实只是逃避。
她毕竟只是个女孩子,毕竟不过十七岁。
第十八章布诚未必布公
于是乎季萧醒了过来,在山脚的密林之中。
除了身上火辣辣的疼,一切似乎无恙,她既惊且奇,问秦五羊道:“你怎么做到的?”
秦五羊耸耸肩膀,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可不敢告诉这位美丽惜羽的小姑娘,他是把她裹在席子茅草中,又用绳子绑紧,然后贴着山壁,跟缒麻袋一样一路缒下去的。他把火石包和危匕递给季萧:“此处向东,不过三十里便是平川。山中多有虎豹虫豸,你一路小心。
季萧低头不语,半晌方幽幽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秦五羊赶忙摇头:“没有。”
有什么好怪的呢,世事无常,人心隔肚皮,误会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了。
季萧没接他的东西,淡淡说道:“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兴许能做个传家宝,何况路上也用得到。”
“那你……”秦五羊不知为何有点担心。
季萧笑了笑,强作慷慨:“我季萧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能栽在个小林子里?去休去休,多加小心,一路珍重。“
她说的慷慨,脸上却滑过一抹痛苦神色,真的很疼啊,也不知道擦伤了多少地方,有没有淤血,会不会留疤……。
秦五羊点头唯唯,却踟蹰不去,心念百转,却觉得脑中一片凌乱,末了长叹一声道:“好人做到底,我送你出山吧。“
季萧没搭他的腔,旧事重提道:“不生我气了?“
秦五羊笑了笑说:“不气了……”
季萧心里一个别扭,弱声弱气道:“秦五羊,能和你商量个事儿吗?”
“什么?”秦五羊以为是什么干系甚大的事。
季萧深吸一口气,认真说道:“你能不能,不要笑……”
萧缪(祁)王十四年,三月二十日夜,季萧与秦五羊第一次彼此信任,开诚布公,二人相视而笑,一泯仇怨。
六天来,他们第一次真正交谈,只见月光流离下,虫鸣兽啸,篝火腾跳,明月映照,郎丑妾娇。
多年后回想,那真是匪夷所思的一个夜晚,只是不知时光重流,岁月回转,故事会不会有个不一样的走向。
“这是什么怪物在叫,有点凶。”季萧难得露出她的小女子模样。
“我也没见过,听别人讲是狻,帝女带来的,形状如猫,能食虎。萧姑娘,你实话与我说,你要杀我,是不是厌憎的成分更多?”
季萧笑了笑道:“相信我,你不想知道答案的。”
依然是那种不由自主就会勾起的笑,如今却好像有了些不一样。
朝霞染遍,晨露稀微。二人整理衣装踏上行程,三十里山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只是路上艰险,稍有不慎便会丧命。
“凡行宿之道,当缘水栖高,你我远离水源,绕道前行。一路兜转,想办法除掉楚奚。”
季萧的想法很大胆也很危险,深山野林,远离水源,要怎样才能活下去?
每到夜里,秦五羊都会生一丛篝火防御虫豺,支一架陷阱试着捕兽,还会布几张蕉叶采集雾露,聊尽人事之下,效果却不是太好。
好在空山新雨之后,随便割几丛竹干,都有甘泉可饮,春暮草长时分,随便采些果薇,便有食物果腹。可匆匆奔逃之际,没什么闲暇可搜捕猎物,采集饮水。更别说还有蚊虫猛兽,乃至追兵。
三月二十二日上午,他们遇到两名故郧国的豪强家臣,那时季萧正藏在草窠里,手握危匕,暗暗观察衡量。她挥手示意秦五羊莫动,自己蹑着手脚,慢慢靠近,在一处洼地伏下身来。待郧国家臣经过之时忽然袭出,她出手着实阴狠,危匕划过一名家臣脖子的同时,左手捏住另一人喉咙,声音冷冷的说:“不想死就别动.”
那人急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不敢反抗。
“你是谁的家臣,从哪里来,有多少人?”季萧手略松了松,让他可以说话。
那人诚惶诚恐道:“小的是殒国徐然家豢养的奴隶,被主子带来凑数。并不知主子带了多少人,恐怕得有五六十,此时正扎在东边一处空地之上。”
季萧点点头松开了手,那人一时腿软,登时瘫软在地。
她见状笑了笑说道:“你走吧。”
那人爬将起来,急忙便走。
“你跟着他,咱们先下手为强,给他来个锅端。”季萧目不斜瞬,轻声对秦五羊道。
秦五羊并未质疑,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一个,直至家臣去的远了,才倒转头来与她打商量。
“你不该放他走,放走他只怕会自取其祸。”
“所以才要你跟着他,小心一点,他听到我的话了。见他进主帐就速逃离,去前方那片山中,那里有块儿石碑,附近藏好等我,他如果没进,就回这里来。”
山路无常,左转右转的,竟然到了她很熟悉的地方。
秦五羊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说,你到底要干嘛!”
季萧微微一笑:“没时间解释了,信我,就像我信你一样。”
秦五羊撇撇嘴,嘟嘟囔囔的跟上了那名奴隶。
季萧欲盖弥彰定有缘由,只是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家臣走的甚急,不消片刻便回到扎营所在。秦五羊小心翼翼跟在身后,见他进了主帐方才转身离去。依约来至前山寻到石碑,找了个视野良好的隐蔽所在藏起,然后开始静静等待。
直至日仄,季萧方才匆匆赶至。她的锦衣更加残破,密布的血迹早已掩掉衣衫本来的颜色。
身形狼狈,但却神采飞扬。
她畅畅快快的喊出秦五羊,得意扬扬道:“走走,出山!”
“究竟怎么回事?“秦五羊问道。
季萧按揉着胳膊,边走边笑道:“嘿嘿,你可是不知,那楚奚被我狠狠摆了一道。追兵?自相残杀去吧他们!”
“啊?”说实话,秦五羊还是很意外的。
季萧清清嗓子:“那两名家臣身着轻简,尚有惺忪睡意,可见营账离着不远。其一面方,其一蛇眼,我逼住蛇眼时,他见机很快,松开他时,却腿脚酸软,可见有些机灵却很胆小。说话之时,眼轮转动,闪烁不定。眼白深重,蛇眼狐行,定是贪婪无德之辈。于是刻意让他听见谈话,好诓骗于他,他若胆小多些,会趁机逃跑,贪婪多些,会进主账禀报。你逾期不归,我自然知道是哪种结果。”
“萧灭郧时,曾屠城,郧人既恨且惧,迢迢而来,怕也不知我有多少部属。小心防备下,就如弓弦紧绷,楚奚被我算计一路,早如惊弓之鸟。所以只消将他引去,一入彀中两厢不识,肯定都以为是我的援军,这不就打起来了?至于如何诓骗楚奚,此节便不足为君道了。”
“我是说,你怎么好像轻车熟路。”
季萧轻笑:“我有说过我不熟悉这里?”
她才不会告诉这个农夫,自己第一次去容邑找苏黎玩,走的就是白莫山。
第十九章公主是个话唠
秦五羊有点儿无语。
“你是不是想多了,这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吧?”
季萧笑道:“发现了又如何?郧人恨萧,又不是针对谁,是恨所有的萧人。纵使合军一起,也是尾大不掉。你我只消挑险恶处走,他们饮食不裹,必有内乱。”
秦五羊一捂双眼道:“你真狠。”
季萧扬眉道:“我不忍于人,人将忍于我,区区季萧,竟然引得郧人至此,莫非是楚奚放出的消息?奇怪,楚奚为人短视不说,还极其自负,怎会假手他人呢?”
她随手在地上画着白莫山简图,自言自语道:“白莫东接蛮,西接罗,郧人却隔着很远,既然出现在此,肯定是楚奚放出的消息。也不知知会了多少人。该死,各地城邑奉承新王,多半会派兵兜捕,不定在哪儿设了关卡。汉水诸姬,萧灭之不武,民多不服。徐家既来,其他豪贵怕也不肯落后,东行已不可为。不若转绕此峰,翻山越岭而进。”
秦五羊咋咋呼呼道:“你不是吧,知不知道这是哪儿,还要不要命了?”
季萧面无表情道:“我自然知道这是哪,跟我走就是,我还能坑害你不成?”
秦五羊没理这茬,忽然说道:“我突然想起一事,这天笼地网的,我若弃你而去,怕也只能死吧?”
季萧微微笑道:“不然呢?”
见她承认的这么干脆,秦五羊不禁有些怒了,他近乎质问的说道:“那你还让我离开?”
季萧冷哼一声:“明明你自己要离开的,我是何等样人,会去求人?”
她顿了一顿:“何况,我开始又不知道!”
秦五羊才不信她的鬼话,兀自说道:“你真狠。”
季萧道:“我不狠于人……”
秦五羊打断了她的话:“知道知道,你不狠于人,人将狠于你嘛!我说你到底多少仇家,怎么感觉举世皆敌的样子?”
季萧也不辩解,目穷远方,神色肃穆道:“就像那狻麑,啸聚纵横,威震山林,老病困笃之时,豺豸纷扰,啖食其肉;又那像宛雏,栖梧饮醴,震冈而鸣,梧桐倾倒之时,舐羽灶间,人尽可欺;又像那黄钟,贡于高堂,金声玉振,庙堂崩塌之时,踩于瓦砾,瓦釜欢鸣。”
秦五羊挠了挠头:“你是不是想说破鼓万人捶?”
季萧怒目而视:“不知道破鼓在萧国是骂人的话?你这人好讨厌,不过,嗯,就是这么个意思……”
旅途有伴是一幸事,有人听自己显摆也是一幸事。季萧是个话挺多的人,从小到大,都喜欢跟身边人叨叨几句。萧孟亏自身难顾,根本不曾管她,时间久了,她便养成了轻度话唠的毛病。
可碰到这么个不长眼色、不会来事儿,还自以为是的村野鄙夫,那可就真不知是悲是福了。
反正,她经常无语默泪问苍天。
例如她提了句汉水诸姬,萧灭之不武,秦五羊就见缝插针的问,怎么个灭之不武。
她尽量含蓄的告诉他一百三十六年前的庚辰年,群舒攻进墟都,她爷爷的爷爷的爸爸渡水涉江,走帝女山逃进了漭薮,却为渚泽盗所伤,是在郧国一户民家将养然后徐图兴复的。二十年后,萧国大盛,想北威中原,于是陈兵郧国,所过夷灭。又因为绞救郧的缘故,顺势也灭了绞国。
于是秦五羊一副恍然模样:“忘恩负义,恩将仇报,难怪人家要报仇呢。”
例如她说破鼓是徐方故事,说他早年穷苦,求学四方,其妻不耐家贫,与邻人有染,最后竟然改嫁。徐方学成归来,厚禄高官,满心欢喜,却见家破屋败,阈闼穿空。昔日所爱手鼓弃于荒渚,已被水浸烂,又听闻爱妻改嫁,更可笑的是其妻见他锦衣返乡,便拜泣求归。徐方不由悲从中来,心灰意冷,长叹一声道:“人面可复旧,破鼓难再全。”遗旧妻金银,飘然而去,终不复纳。
于是秦五羊一脸莫名其妙:“破鼓很好补啊,我就会,只要龙骨不坏,换张牛皮就行了。”
这衰人,就听不出她的意思是覆水难收么?
咦,不对,能用覆水难收,为什么我要用破鼓呢?
呸,哪里是我用的。他提的好不好,我还没出嫁呢,怎么能是破鼓。
其实破鼓这词很小众,小众到只有寥寥数人知道,季萧是其中之一。
因为她认识徐方,不但认识,还知道他住哪里。
最最最起码的,她说‘我不狠于人’就是‘我不狠于人’啊,没有后半句,是想说她很仁慈很温柔很淑德啊,丫得多黑暗,才能补出后半句。
“那个……”秦五羊忽然欲言又止
“嗯?”
“这种荒山地图,你怎么也能画的出来?”
“不和你说。”
这个孤陋寡闻的农夫,不知道这是她爷爷的爷爷的爸爸的出逃路线吗?
“记住,从现在起,莫乱饮水,莫露肌肤,只可采清晨雾露而饮,遇蚊虫群飞,千万避之。沿途多采苍术烧炙,不可一时断绝,无论何时,要有一人清醒,夜行晓宿,不可行迭峦低洼与阴郁之地。睡前脚要烘干,地面洼泽泥沼很多,千万多加着意。不要问我为什么,也不要乱说话,除了必要交流,能闭嘴时就闭嘴。不然死了别怪我。”
是的,白莫山最危险的地方,不是帝女杀阵,不是猛兽蛇虫,而是东北处与渚泽连接百里之地。恶劣的物候与反常的生态导致瘴气遍布,疾疫横行,一百三十六年前,萧威王带着三百铁甲逃出墟都,一路东奔,亡入此处。旬日后出山,所剩已不足二十人,日行不过十里,所存不过十一,是真真正正的死亡之地。
威王复国后,曾着百名奴隶,趁冬日瘴气稀薄,来此立了往生碑,并铭文为刻。将这百里地命之为英魂冢,时长日久,慢慢有人淡忘它曾经的名字。
「吃人山」
与此同时,楚奚站正在往生碑前,脸色阴沉,默然不语。他与徐然讲和后匆匆追来,不料季萧竟如此拼命,走上一条不归路。
他叹了口气,对徐然说道:“徐世兄,季萧进了英魂冢。”
徐然惊道:“什么,她不要命了?”
楚奚道:“她一贯胆大亡命,或者说铤而走险。”
“那当如何?”
楚奚笑道:“英魂冢出口是渚泽,我等只需绕路,倍道而进,在那等她即可。徐世兄以为如何?”
徐然道:“楚国尉所言甚是,然则徐某须回家了。”
“嗯?”
“咳咳,当年渚泽盗射伤萧王,萧王复国后,以盛兵加之,却兵败师老,寸功不立,威信大损下,为北威中原,于是灭了与之有恩的郧国,在下家小业小,欺负下孤儿弱女也就罢了,可不敢招惹渚泽。”
徐然走了,甚至连楚奚的属下也选择退缩,一时之间,楚奚成了孤家寡人。
可他却整整衣冠,撇嘴自语:“白痴徐然,直接去容邑等她不就好了?”
季萧只会去容邑。
因为苏黎在那里。
第二十章隐士
渚泽是个泛称,正如渚泽盗是个泛称,正如,漭薮也是个泛称。
所谓漭薮,是一大片湖泊、陆地、山林、沼泽、浅滩的统称。广约千里,包罗万象,大湖穷目无际,仿若碧海,小湖秀玉珍翠,可以赏玩,是出了名的盛产富饶,国邑林立。
它的美,能说三天三日不绝,它的奇,能让人瞠目结舌,而它的险恶,也能要去无数人的性命,是天底下最奇,最险,最美,最丰饶的地方。
传说古时,漭薮是一片单独的湖泊,后来泥沙淤积,水位下沉,才有了现在的山林陆地。
若有一日,漭薮全部淤积为良田,以黎朝亩制,大概可得,一亿四千万亩。
渚泽,漭薮中一片不大不小的所在,有湖沼,有山林,有农垦,也有啸聚其中,不服王化的刁民。
不知何时起,渐渐有走投无路的难民逃入,他们烧土做陶,耕垦牧渔,躲避苛政。
直至萧威王时,声震诸侯。
传说威王发雄兵数万,却被千人老弱打的大败亏输,派出博士劝导,又被骂了个哑口无言。此后萧国历代,或多或少都有征伐,输赢参半,终也不能使其降服。
渚泽盗也就渐渐有了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如果你犯了什么事儿,可以逃到渚泽;如果你摊上什么事儿,可以推给渚泽。虽然设防容邑,使它稍微安分了些,可随着三年前容邑兵马覆灭,危城随之被毁,渚泽盗再次在世人面前露出,它的狰狞面目。
那一天,人们终于回想起,一度被巨人支配的……
呃,好吧,跑题了。
很少有人知道渚泽之中是何模样,也很少有人知道它与白莫山相连的死亡之地中,有活人居住。
一葛长衫,一庐木屋,几畦农稼,几亩新桃,简单的元素组成了这个小小桃源的全部。寒去暑往,日落复升,外界征伐混战,丝毫不影响这里的安谧。
直到两名不速之客闯入。
远远望去,那二人颇染风尘。身形憔悴,周身用野兽皮毛包裹的甚严,只余了眼鼻耳露在外面。他们拄杖持艾,身负苍术、藤蔓、炙肉走出山来。
看见葛衫,略矮的那人忽然上前趋拜,声嘶音哑道:“先生,季萧来了!”
葛衫一愣,急忙将她扶起:“殿下不必多礼,且去后堂洗沐,话不着忙说。”
葛衫姓徐名方,正是那飘然而去的破鼓,季萧之师。
季萧点点头,转身对秦五羊道:“我先去洗沐。”
“先生……”秦五羊不知如何称呼徐方,只好借用季萧的称呼。
徐方微微一笑止住了他:“壮士不必多礼,且事休息,而后洗沐更衣,我去置办食馔。”
秦五羊目送二人离去,既惊且诧复又惊,一路来的光怪陆离,让他有点吃不消。
百里之地,就是百里炼狱,因为潮湿闷热缘故,那里到处都有腐烂发酵的动植物尸殖。污臭不堪,势若熏天,水泽洼地无数,里面虫蛭遍布,低空蚊疟成灾。
更别说还有蛇虫鼠蚁,猛兽毒物。
偶可见蚀烂的旌旗革甲,腐锈的金鼓戈矛,它们静静躺在那里,似在诉说当年的悲壮。
茹毛饮血,餐风饮露的同时还要日夜怵惕。好死不死的,一贯身强力健的季萧先是体虚无力,蹙眉忍痛,又是身染风寒,昏昏涨涨。
她开始变的无比嗜睡,每日都会替换下染满鲜血的手绢。秦五羊不无担心的问她是怎么了,换来的却只有一句“没事。”
他强打精神,独自承担下来。仅仅几日,便眼睛红肿精神憔悴,整个人都处在癫狂崩溃边缘。
就在此时,他们被七八只豺狗围猎了,豺狗成群,便是狮虎也不敢轻易招惹。
幸运的是他们正栖于乔木之上,不幸的是,季萧正昏昏而睡,毫无察觉。
就算醒着又能如何,不过是多添狗粮。
百般无奈下,他只好独自面对,穷尽机巧,殚精竭虑,方才打跑它们。
然而那女人醒后告诉他,说她做了个很长很美的梦,梦中她乘驷出游,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仿佛云蜺,兕虎之嗥仿若雷霆,只是很奇怪的,那兕虎叫声,有点像豺狗。
他气的真想破口大骂。
该死的女人,该病时不病,不该病时乱病个什么!
可怜的秦五羊,枉活十九岁,却压根不知道女人每月总有几天是比较特殊的。
只见这女人依旧挑挑拣拣,采擢野花杂草放火上烤糊,然后皱着眉头吃入腹中。
如此吃法,估计天材地宝也只有变粪便功效,她却硬生生挺了过来。只能说她有不同一般人物的壮健体魄,还有不同一般人物的作死决心。
秦五羊只能表示叹为观止。
直到现在,在这片充斥着死亡与污臭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活人,一个活的好好的,看起来健康滋润的人。
更出奇的是,这里并不污臭,而且林丰水美,好似桃源。
不多时菜香飘来,季萧穿着一身男装,湿发漉漉的走出茅庐。
她将浆洗的衣衫晾晒好,冲秦五羊一笑:“去洗洗吧,都快臭死了,我给你放好水了,虽然也是凉的。
秦五羊一愣,这画面很温馨很田园,是风雨后的彩虹吗?
一盆放好的凉水,把他对季萧的成见去了一大半。
共患难本来就容易打开心防,一个能放下身份替别人添洗澡水的女人,心肠总不会太坏。
或者说是在收买人心?听说名将都爱同甘苦,亲舐疽。如果她那么做的话,他肯定……
他肯定拒绝的啊,他又没痈疽。
秦五羊美美的洗了个凉水澡,换上放在旁边干净衣服,衣服有些小,穿起来不是很舒服。
他洗沐完毕,饭菜也上的差不多了,季萧招呼秦五羊上桌,略打了个招呼,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殿下,注意形象。”徐方的声音慢悠悠传来。
季萧不管不顾道:“下顿,先吃饱再说,我都快饿死了。”
秦五羊看的有点瞠目,这还是那个无论何时都要保持优雅的季萧吗?
秦五羊早已选择性遗忘她大爆粗口的事。至于为什么遗忘,他自己也不知道。
饭饱菜足,也到了说正事的时候,季萧摸着肚子,很没形象的说:“先生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徐方没理她的溜须拍马:“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季萧脸色阴沉下来,也不避讳秦五羊,声音凄恻的说道:“方叔札弑君,诛杀萧家阖户满门,我因在外幸免于难。而今追捕日凶,仆从散尽,季萧方寸之地乱矣,走投无路,不得已来求先生,还请先生教我。”
徐方叹道:“无怪殿下如此憔悴,不知今后有何打算?”
季萧道:“我欲去容邑,寻苏司寇护庇,然后求师诸侯,发檄国中,并力除贼。”
秦五羊冷汗蹭的流了下来。
如果她要去容邑……
啧啧,画面太美,他不敢想。
咦,不对,他怎么就莫名其妙的跟到这里了?
不行不行,出了山赶紧走,她就是艘随时会沉的破船,可不能搭上自己。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徐方嘿然而笑,季萧慌忙问道:“先生为何发笑,难道季萧说错了什么?”
徐方摇头道:“若图复国,却不必去容邑,墟都南去百濮,不过三百里,西去蜀国,不过七百里,北去戎庭,不过八百里。皆国盛兵强,可与方叔札分庭抗礼,何必迢迢东行,来至漭薮?玉河偏居容邑,可用之兵不足三成,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护庇殿下?容邑东临群舒,与萧世仇,南接扬粤,地瘠民蛮,竹木为兵。艾邓等小国,慑于萧之淫威,依附而已,兼之漭薮渚盗为虐,殒绞诸国民心多怨。除贼一事,正如缘木求鱼。说说,为何要寻玉河,殿下定有特别原因才是……”
季萧躬身行礼:“先生,学生路遇狐叔,他以传国相托,告诉学生说,先严遗命是将传国交与苏黎,让其徐图恢复。”
“可有谕诏?”
“并无。”
“虎符兵印呢?”
“也无。”
“如此说来,只是公输兄一面之词了。”
“先生想说什么?”
“无何,殿下继续。”
“唯唯,学生行至危城中伏兵败,北入乱山,敌兵追捕甚急,遂趁夜色潜入渃溪,一路凫泅游过贡水,去到危城之北。那时走投无路,内心彷徨,惴恻难安。”
“后来呢?”
“学生曾与苏黎传书,要他半路接应,约以白垩桃花为记,作为指引。”
说到这里,季萧无奈一笑:“他果然寻了来,记号却被闲汉擦了去。苏黎寻我不果,便杀了危城丞扬威,四处散播一句话,以期传至我耳中。”
第二十一章若有一日,吃人山桃树遍栽
秦五羊抽了抽嘴角,这蠢女人可真能联想,这种狗血英雄佳人桥段,连愚夫愚妇哄小孩子都不会讲吧!都假出一朵花了,也就这种蠢女人才会信,你的玉河哥哥,现在不定在哪儿逍遥呢。
只听徐方接口道:“什么话?”
季萧微微一笑:“在我何如。”
“是帝女问伯渠的那个在我何如?”
季萧道:“是的,我知这是他的承诺,便强打精神要去寻他。”
徐方摇头道:“我怕殿下寻他不得。”
季萧诧道:“先生此话怎讲?”
“若未料错,玉河已不在容邑了。”
“不可能!”
“光天化日,残杀同侪,已是不臣之相。容邑城小兵寡,安能当铁甲,玉河怕已亡逃。”
“我不信,苏黎不会负我!”
“我没说他负你啊,我只是就事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