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个程度上,事情恶化了。
一名配军突然失控发怒,扔了手里的铁镐,大步冲向附近的一名乡兵,一抬腿一伸手将乡兵打翻在地,顺势把乡兵压在身底,拎起拳头就打。等到众乡兵明白赶上来群殴解围时,那名配军已经打完人逃回自己的同伙那里,手里已经拿起了铁镐准备要拚命了。
那名乡兵却已经爬不起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或许是装的,或许也真让人家给打惨了。
一都的都头得到报告后赶到现场找牢城营带队的押牢节级说理,押牢节级当然护着自己的配军,说是乡兵先行挑衅,挨打那也是他活该。
都头也是新从才乡农投募当上乡兵的,虽说人也精明,却怎能比得上押牢阶级这种油滑的人精?三言两语就完败下风。不得已之下,都头一面派人赶紧去通报提辖,一面命人击鼓聚众,想尽量招集人手,要以多为胜。
两都乡兵一百好几十人(此时两都的名额还没有招满,因为要精挑细选),就算有外出赶不回来的,八九十人总是有的,现场的配军也只不过三十几人,两个乡兵伺候一个配军还有富余,再加上又是乡兵的主场,应该还能打一打。
武楝赶回兵营的时候,已经有乡兵拿出了朴刀枪棒,作出了大打一场的架势。能够精选出来参加这种特选乡兵的,虽然不是人人都象武楝这般优异出色,考虑到水宋长久以来的民兵传统和风习,这些乡兵们也不是什么纯良的农家子弟,也都是乡村里的各种小能手,结阵去对抗外族或许不堪一击,私斗却还是有那么一手两手的。再加上各人新近加入乡兵,都想要露一小手争个脸面,因此战斗力还是可以期待的。
武楝选了一个空档,不太显眼却也绝不靠后,把朴刀拄在身前,打量这个阵势。他毕竟只是一名小队长,还是新近才加入的小队长,论位份,论资历,全都轮不到他来说话。
那名押牢阶级四十出头年纪,在牢城营里浸润了这许多年,还有什么是他不明白的?板着脸孔走向乡兵的都头,说道:“都头好大的火气,又是聚众又是动枪动刀,什么事由你知道么?你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
“众位乡兵嘲戏辱骂牢城营的配军兄弟,还朝配军身上扔石块砖头,配军一再退缩忍让,乡兵不住歇地逼迫。”
“乡兵新近应募,本就不明事理法度,这也不足为奇。都头就该多加教导,让他们知道,禁军厢军,乡兵土兵全都是一家,都是为了官家朝廷出力报效,不要分什么你我。你们我们,难道不都是大宋国家的子弟?”
“今天真要是打了起来,必定会有伤亡。乡兵是人,配军也是人,都是父母的生养。打出了事,我是承担不起的,都头能承担得起么?”
都头并没有被他说晕乎了,还很清醒:“你说乡兵先投石头,有谁见来?有何凭据?但配军先动手打伤人,这却是实情。”
押牢阶级眼睛一翻:“原来都头是要看凭据,我这就给你凭据。”说完微微一回头,右手向肩后一扬:“来两个人,给都头看看凭据。”
便有两名配军走出人群来到围场中心,一人拉起裤管,一人拉起袖口,露出青紫的小腿和血肉模糊的手臂。武楝瞧得清楚,两处伤口色泽鲜明,的确都是新伤。配军们整日做工,在营里也少不了打架斗殴,身上有伤不算稀奇,可为何刚好会有新伤?难道是刚刚自造的伤口?武楝有点看不明白了。但要说这些伤就是石头砖头刚刚砸出来的,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
押牢阶级皱起眉头:“都头请看,这就是凭据。”
都头从起初就该否认有砖头石头的存在,你说有,我就说没有,那个年代又没有什么摄像监控,谁能证明?不论有没有先一口否认来个死不认帐,再把这个难题交给上官也就完了。要说人证,自己这边的人证还更多些呢,在场的乡兵,每个人都会说压根就没有什么石头砖头,说押牢阶级和配军就是在捏造实情血口喷人。
无奈都头并没有这等见识,或者说还没有这么无耻,他太天真了,完全踩进了押牢阶级预设的圈套。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饶是如此,配军也不该奔跑十多步出来追打乡兵,而是要报知长官,让长官来处份。”
这无疑是承认了扔砖头和石头的事实存在,武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即觉得都头说的也不无道理,还有翻盘的可能,他隐隐约约也赞同这一点,那就是打人不对,尤其是追打。在群演时代,教师们就是这么教导和要求武楝的。
押牢阶级连连摇头,随即长叹一声:“错,大错。太祖皇爷曾留下法制:凡斗殴,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成伤者笞四十。所殴之皮肤青赤而肿胀者即为伤。用砖石伤人,便是以他物殴伤人。看这两位配军兄弟的伤,又何止是青赤而红肿?分明是流血而破烂。”
“投掷砖石伤人,已与用弓箭伤人无异,配军不追奔过去打阻,又怎能防他再次投石伤人?故而此事至多也只是互殴,根据太祖皇爷的法制:凡互殴,后下手者理直,减二等治罪。依照法条,就算是见了官长,也是我配军兄弟有理。”
这段话大出武楝的意外,他实在不能相信投掷砖石伤人在水宋世界会判得如此重,会被笞四十大板。赶紧用系统检索了一下,发现还真是如此。纯粹是出于好奇,又检索了一下群演世界的处罚规定,看了看,发出一声长叹。
眼前这个押牢阶级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人,但其人的业务素质还是让人刮目相看。有些枉法谋利之人法律知识差得依壁雕凿,只能欺付外行,只能用权势压人,比起这位押牢阶级可就差得太远了,同样都是流氓无赖,但在业务水平上,也是有高低之分的。
就算乡兵真的先扔了石头,眼下被打的如此沉重倒地不起,在押牢阶级说来竟然成了互殴,并且还是配军有理乡兵无理,也就是说打了白打。
都头气的两眼圆睁面孔红胀,把手伸向腰间的腰刀,显然就要拔刀。既然说理不赢,那就只能争一个鱼死网破了。打斗群殴下来,哪怕自己这边躺倒十个,对方躺倒五个,也要比眼下只有自己这边躺倒一个有脸面些。
局面眼见着就要失控,一匹马小步快跑而来。临近场中时,马上之人手按马鞍微一借力,人已轻飘飘地站立在场中,实在是好身手,正是那名王提辖。
提辖一挥手把缰绳抛给身旁一名乡兵,整整衣袍,伸伸肩颈,方才说道:“配军乡兵俱都不守法度,无故搅闹兵营,是个什么道理?”一开口就有长官气象,似乎是各打五十大板,却谁都知道,这是在袒护自己的乡兵部下。
押牢阶级丝毫不惧,侃侃而谈,把刚才那番话又说了一遍,也就更加流利无碍,更觉得理直气壮。
王提辖没有出言打断,静静听那押牢阶级说完。又沉吟了片刻,待到效果拉到十足十,这才说道:“阶级说得不错,太祖皇爷确曾留下过那个法制。不过后来太宗皇帝也曾留下过一个法制,那就是说,不论是禁军厢军还是乡兵-----太宗皇帝的时候,天下已经有了乡兵,不过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若是起了争执,不论辱骂还是斗殴,一有发生,便不分主从,不分先后一体治罪。这是太宗皇帝为了肃静军营,特立出来的一条法度,我想阶级应该能知道。”
他说得极其随意,并不咬文嚼字,武楝不由得怀疑这纯粹是他临场随口杜撰出来的法条。用系统检索了一下,果然没有什么结果。
太祖立下若干法条,太宗又立下若干修正法条,祖祖宗宗地传下来,数百年后,法条压着法条,凡人百姓怎样才能识解?这实在是一件无解的事。
“这件事,也不好报给你们的管营指挥知道,我也不好出面裁决。更不好把事情推给府尹大人知府大人知道,这不是让他们为难么?大人们是责骂乡兵呢,还是责骂配军?必定是都要责骂,都要责打。你和我,还有牢城营的管营指挥,也全都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