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参听了贾琏报的,点头承认,这些都是账上明写的,没有问题。
“嘉祥36年前,领取漠南三部上供马匹的差事,是由左右翼各协轮着来的,但之后改为由第七协单独负责。
因为37年本就是第七协负责,但此后三年中,38年彭城侯犯事,39年是同样的理由,忠献亲王犯事,40年是被圈禁在府数年的义忠亲王死,所以一时营中诸校多有牵连。
鲁元应出身低下,早先不过是我祖父门前的执戟卫士,我祖父逝后,他便转为第七协的下级军官,和三位高门并无勾连,逃过了连番祸事。所以那些年间与漠南三部接触都是由他负责。诸营将校即使知道这是不合规矩,但起初无暇他顾,人心稳定后鲁元应已做了许久,即便恢复旧制,也没人想接他的手。
于是这事就一直这么做到他死。今岁秋漠南三部再次推迟上供之事,上书说,科尔沁部连年向西侵犯,人畜多有死伤,望恩免今年的上供,陛下同意了。
但明年就是我了,我不想接这笔账,你知道的。”贾琏望着窗外,声气幽幽。
刘参知道贾琏没说的是什么——为什么诸将校不想接鲁元应的盘?
要知道自从天佑年间,漠南三部归附,骁骑营去接收上供马匹,就是份美差。良马千金难买,将校借着骁骑营过关不用检查的特权走私马匹是惯例,便是天佑帝也是知道的。
可这事之所以是各协轮值,就是为了利益均沾,法不责众,这也是天佑帝知道却默许的缘故之一。二则对于一统天下的天佑帝而言,走私马匹是千古传承的买卖,与其让不知道那个胆大妄为的干,还不如让手下的这帮人做,至少自己知道,肉烂也是烂在自己锅里。
但到鲁元应这里,规矩坏了,从37年起的买卖就由他一人做了,先前讲了37年后的营中将校牵连太广,如今已是一批新人,手上干净,自然不愿替他揽锅,毕竟走私的账是黑的,谁知道你借着这便利干了啥?
到时事发,就是死也是死你一人而已,正好你死了,恢复旧制,我们还可以得利——这是营中所有人的共识。
贾琏今日有此问,刘参知道了便稍释心疑。
而贾琏却是另一番计较,说与刘参的是真话,只有真话才最真情、最让人信服。但说一半的真话也是真的,你能反驳我?
走私马匹算个屁,那句名台词怎么说来着,有些事不上秤没有四两重,可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说没四两重,我问你,我那位做了十年京营节度使的祖父十年里收了多少马匹。
说一千斤都打不住,现在坐在龙椅上的那位突然想起这事,想做引子,你便是孙悟空也得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不是。
现在我问刘参,鲁元应去岁私收多少马匹,查鲁元应只是这段阴谋中的一个小节点。至于这段阴谋之后是怎么样,他不需要知道。
刘参出身京中南城的一个普通百姓之家,排行第三,父亲做木匠活的,可能是有感于步军营兵士的威势,就把机灵的三儿子托人花钱送了进来。但很可惜,他托错了人,把人送进了骁骑营,而骁骑营是只野战部队,没有油水的,就是有,比如上面讲的走私马匹,比如吃空饷。但都不是他一个大头兵可以掺和的,稍有点利也是上官们吃剩的油渣,吃上官的施舍哪有步军营直接盘剥百姓来的好。
当然空饷这事可以聊一聊,每协有二千五百人的编制,但第七协实际只有一千五百余人,试问骁骑营两翼各七协,总共当有三万五千人的编制,实有多少人?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刘参在贾琏被下放到骁骑营时,还只是个管百人不到的把总,而就这位置,还是他父亲花了百两银子加上实在是空位置一时太多导致有关系的、愿意的全塞进来也塞不满,又因刘参小时上过蒙学识得几个字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才成的。贾琏杀了鲁元应之后翻阅了全协一千五百余人的身份文书,提拔了他做笔帖式,专管协里的文书后勤工作。
至于贾琏为什么找刘参就不得不提到一个问题了,问这个世界上什么关系最亲?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大明1566里,严嵩对徐阶说,有时候最亲的不是父子,是师徒!儿子将父母之恩视为当然,弟子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
后来同胡宗宪也说了意思大概一样的话,嘉靖也谈过类似的问题,但为什么这么频繁?君臣、父子、师徒这是古代最重要的三对关系和议题。
儒家经典中不止一次提到这些问题,《礼记》大学篇中讲,“为人君,止为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首讲君臣,这里贾琏叫刘参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问你,你现在不能答,不要紧。但你在上奏的折子中必须能回答。”贾琏继续加料。
刘参这时彻底愣了,先问他知不知道,他回的不知道,怎么还要上奏时说知道,而且他哪有资格上奏书。
“有些我今天说了,出我口,入你耳,便没有他人知道。可晓得?”贾琏还是只看窗外,力求呼吸新鲜空气。“隆兴四年秋,收马四十七匹,献上二十四匹,帅十匹,四营都统各一匹。”
“数量不对呀?收四十七,献三十八,还差九匹呀。”刘参只待说完,心下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如此,但之后则是敏感的察觉到贾琏说这番话的意图,吞咽之声不绝,然后,
“大人,卑职只是个可怜人,万万做的不得此事呀,大人!我尚有一子二女幼弱,妻子多病,若我不在,不可.....”刘参面目失举,双手抓住贾琏右手的袖子,煞白地欲跪下祈求,被贾琏眼神的斜撇给吓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怕什么?只是让你写一份奏书而已,安心些,断不会叫你送死。菜也快冷了,还不快吃,吃完我还有事吩咐。”贾琏扶起刘参坐好,将碗筷推到他面前。
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台上《惊变》正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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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预看了刘参下楼的样子,喝了口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