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许久未见,又坐下来叙了一会儿旧。
杜荔与江柏远早在上学时便是一对,两个人志同道合,感情深厚。那日那场三个人的电影散场后,江柏远便是寻她去了,还有另外一些同学,他们在一起做事,都是为了某个相同的理想。江柏远怕被家里知道,每回出来都带着穆朝朝,可又怕穆朝朝也卷进来,于是再加上一个周怀年来照顾她,那便最好不过。江柏远其实并不傻,多少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心意,他并不想过多干涉,甚至想过成全他们。然而,世事发展总不尽如人意,这些都是后话,到他死的那日,也没能来得及与周怀年解释清楚的话。
杜荔这两年都在北平女中任教,因为任务有变,此后她会调任上海。穆朝朝得知以后很是高兴,她从小养在江宅中,除了江家的兄弟姊妹,并无其他交好的朋友。与江柏远成婚以后,得知了杜荔的存在,江柏远带着她与杜荔见过几回面,让她对这位有志向、有胆识的女子很是钦佩,加上两人话也投机,穆朝朝便有一些不方便与江柏远提及的女儿家闺话,也会同杜荔倾诉。如今她在上海更是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杜荔若去了,这样的情形便能好得多。
她又给杜荔讲了一些在上海遇到的事,将近凌晨时,杜荔才与她告别,悄悄离开。静下来以后,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将杜荔前番说的那些话又想了许多遍。这是要她俯首帖耳地去做第三者,即便她不怕遭人非议,却更怕那颗心到最后会支离破碎……
几天后,穆朝朝从北平返回上海。人才到药铺,便有伙计递了口信来,说是马太太前几日来药铺寻她,留下一张随园跑狗场的入场券要人转交,还特地交代说:“那晚席上的诸位都在,请她务必到场。”
穆朝朝捏着那张入场券,心内挣扎。
“都在……”她低头喃喃。原以为自己将死时,因不能见他而恸哭,如今还好好活着,却又不敢去见了……
位于法租界里的随园跑狗场,是风头日盛的新兴赌场,黄昏时分,跑狗场外已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层又一层的环形看台上,早在比赛开始的一个小时以前就已经坐满了人,黑头发、黄头发什么样的人都有,带刺激性的赌博游戏最是受人类欢迎。
周怀年到的并不算早,与那些沉迷赌博游戏的人不同,像他这号人来看赛狗,已经不在乎某条狗的输赢,也不在乎这趟来是否赔赚。来,便是玩闹,亦是一种与新朋旧友之间的非正式社交。
跑狗场的应侍生也都是洋派作风,衬衫西裤,外加黑色马甲、黑色领结,张口招呼便是“密斯特”和“密斯”,他们只对坐在贵宾看台的观众负责,可提供酒水、甜点,也负责兜售赌票。周怀年一行人,今日便是这爿贵宾看台的座上客,几人按各自喜好点了东西,便三三两两地开始闲聊。
那日说是要作陪的邱杰礼,此时正坐在周怀年的身边,问起他前几日回北平修祖墓的事,难免就着风水多聊了几句。周怀年心不在此,几番掏出怀表来看。邱杰礼发觉后,不禁问道:“周老板是有要事?”
周怀年微微一愣,合上表笑了笑,“哦,没事。想看看还多久能开场。”约摸还有十分钟就该开赛了,却还有人没到。
话正说着,这边就听到马太太的笑声。
循着声音去看,邱杰礼倒是先起了身,“马太太,穆小姐,快来,往这边坐。”
马太太一手拉着穆朝朝,一手举起,向邱杰礼与周怀年这儿挥了挥。
周怀年把目光收回,沉着气,将眼睛看向赛场方向。等人走到近前,他才抚了抚自己的长衫站起来。
“不好意思啊周先生,我家老爷突然有些急事要处理,便派我先来了,您可要见谅呀。”马太太嘴上说着抱歉的话,脸上却是大方笑着。
“没关系,就是随便玩玩儿罢了,马老板尽管忙自己的。”他也微笑着,与马太太寒暄了一句,仿佛没看到她身边那位似的,转过身便挥手让应侍生上前来。觉得已经没有自己的事,便理了理长衫的下摆,复又照常坐下。
等应侍生的间隙,邱杰礼与穆朝朝打了个招呼,他伸手与她握了握,并由衷地夸赞了一句:“那日穿着旗袍的穆小姐已足够让众人惊艳,想不到穆小姐穿着洋装也能这样漂亮!”
穆朝朝面上含笑,只道了一声“谢谢”。
周怀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目不斜视,眉头却不由得皱了皱。
很快,应侍生上前,礼貌着是要将两位女士引领至她们的位子。马太太顺着应侍生指引的方向,看到了她们的座位。那座位与周怀年之间隔出了好几个距离,这与她心中的盘算可有所相悖。
于是马太太站着没动身,而是笑着对邱杰礼说:“邱老板,我也是头一回来这看赛狗,不知该如何选号,如何下注。不如,您与我坐一道,教一教我?”
这话说完,未等邱杰礼回应,她又探了探身,去问方才已经落座的周怀年:“周先生,我想借一借您的‘军师’,您看行不行?”
穆朝朝听到马太太在做这番安排,心里旋即打起了鼓,只听坐在位子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回了句:“我怎样都行,就怕人家不乐意。”
邱杰礼一听,以为这“人家”指的是他,便连忙说道:“不敢不敢,想不到我邱某今日竟也能这般吃香,哈哈哈哈,不甚荣幸,不甚荣幸啊!本来就是个玩,那周先生,我就先陪马女士玩一场啰?”
周怀年微微颔首,“您随意。”
马太太喜笑颜开,拉着穆朝朝就在邱杰礼刚刚的位置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