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血的旧刀在余闲身侧被撩起,反握的刀柄离手的瞬间又被重新正握,然后刀锋自上而下甩落,附于刀身的残血尽数坠地,在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画出一条血色长线。
余闲走回桌旁,旧刀却并未归鞘,而是被插在一侧,再将四张画像收好,把围脖挪到木凳上,这才再次端起酒碗。
浅酌了一口,他望向中年老板笑着问道:“店家,有些饿了,可还有下酒的小菜?”
中年老板依旧站在柜台后面,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惊愕,但却并没有因为刚才虽然短暂但却凶险的搏杀而有过激的举动。
他从柜台下方拿出一碟花生,一盘卤肉,放到余闲面前,准备转身之际,余闲却开口道:“这夜已经深了,应该不会再有其他客人,不如坐下喝一碗吧。”
这带着询问与邀请口气的言语,在此时此刻,无形中却让人很难升起拒绝的勇气。
中年老板看着桌畔的平静少年,犹豫片刻,还是依言坐到他的对面。
于是一张方桌,有了两人对饮。
刚刚杀了人的少年端着酒碗,平静的将火辣的劣质酒水送入喉中,就像是位普通的食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中年的老板坐在他的对面,用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到嘴里缓慢咀嚼,看起来不过是一位闲来无事陪过客喝酒聊天打发时间的寻常店家,也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散落在店内的那四具尸体,地上殷红粘稠的血水,以及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腥味,都清楚的昭示着就在刚才,这间不大的小店内发生的惨烈搏杀。
余闲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连杀四人,然后若无其事的坐在桌边饮酒,自然不是普通的食客。
中年老板看到如此血腥的一幕没有慌乱逃窜,当然也不是真的闲来无事陪过客喝酒聊天的寻常店家。
油火昏黄,两人对坐无言,只有地炉里即将烧尽的木炭断裂时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
中年老板端起刚倒的半碗酒,未饮而率先开口打破沉寂:“小哥好俊的身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鉴天司朱雀卫,今夜要不是你,说不得我这条老命就要交代在这了。”
余闲咽下口中的牛肉,又伸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填满身前的木碗,随意的应道:“店家说笑了,看你刚才不慌不乱,反而看的津津有味,想来是见惯了生死的。即使我不出手,也没什么大事。”
“小哥哪里的话,只是你的刀太快,让我连吃惊都还没赶得及。再说这离着西北边塞不远,虽然仗打不过来,但还是不怎么太平。我这店虽小,每日迎来送往,总还是见过几次死人的。”
“那你就没想过逃,换个地方生活?”
“逃?”中年老板像是想到了什么,摇头一笑自嘲道:“呵呵……像我这样的人,又能逃到哪去呢?”
余闲一口喝尽碗中的酒水,用袖子勒过嘴角,砸吧着嘴,莫名说了一句:“也对,就算逃的过一时,又哪能逃的了一世!”
中年老板手中已经伸出的筷子突然为之一滞,像是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纠缠,就那样悬停在几粒金黄饱满的花生上方。
诱人的色泽挑逗着食欲,但此时却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他看向对面将木碗放下后露出的那张还带着一丝青稚的黝黑脸庞,皱着眉头认真的思索了片刻,终于无奈开口问道:“小哥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这?”
余闲放下酒碗,缓缓应道:“以前路过几次,但都忙的很,可惜没时间来你这坐下喝一杯。”
中年老板也将筷子放到桌面上,低眉间鬓角的青筋微动,仿佛做了一个很是艰难的决定:“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余闲隔着昏暗的光亮,就这样直直的盯着他,似要将那张因为背着油火而陷入阴影中的面容看的再仔细些。
短暂的沉默后,他微微摇头:“我不确定你有没有见过我,但我肯定见过你。”
“什么时候?”
“大概一年多以前吧。”
“在哪儿?”
“怀朔。”
“为何我没有印象?”
“那时你在高台上,站在宣威将军身后。而我在台下,不过八千军卒之一。”
中年老板的呼吸微不可察的一滞,额上如沟的皱纹凭空又深了几分。
昏沉的油火穿堂而过,店内复又变得安静,他开始努力回忆余闲口中所提到的一年前。
那时西域天殿治下的呼延帝国突然叩边,负责统领西北边军守关的宣威将军徐中阳正好在怀朔巡视。
将军的亲卫加上城中守军不足八千,面对数万敌军,苦战十数日,援军未至,兵败城破。
城中军民被屠戮一空,幸存之人百不余一。
那时候中年老板还是将军亲卫里的一名百户。
宣威将军战死,但他却活了下来。
中年老板定定的望着碗中酒水里那张沟壑纵横已然有些陌生的脸,双眼中有别样的情绪闪过,仿佛陷入了某些沉痛的回忆中。
“想起来了吗,廖怀忠,廖百户?”
余闲清亮的嗓音将他从回忆里拉了出来,中年老板的脸上露出一丝惘然与怀念,随即又被无奈的浅笑取代:“廖怀忠!哈……才一年而已,我竟是差点都快忘了这个名字。”
“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不愿去回忆那些不堪的过往吧。”
“或许吧。不过那一仗你能活下来也是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