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通知书的第三天,陆老七就为女儿举办了一场升学宴,虽然这已经不是陆家村第一个大学生了,但依然令陆家村的长辈们感到了有面子,毕竟在大家的心里,陆家村的都是一家人,陆燕婷上大学就跟自家孩子上大学是一码事。但是平辈的很多人却是嗤之以鼻,再晚一辈的也都不以为然。毕竟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关系在一步一步的走远。
陆老七和陆孝平要送陆燕婷去上学,都被拒绝了,她想一个人去,从小就是一个要强的性格,以前总是生活在家人的呵护之下,这一次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人和物。就这样,陆燕婷独自一人踏上了南下的火车。陆燕婷看着车窗外闪过的一切,眼泪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她不知道前方的路怎么走,但是前路艰险这种事情早有体会,但既然选择了一个人去闯,那就只能是风雨兼程,泪水和着汗水一起往下咽了。
十一月,陆孝平家的四间红砖楼板房建成,父子两个将几个巨大的树根放到各个房间点燃,就是为了快速的烘干,好让大家能在冬季来临之前搬进新房里。上楼板那天,陆老七特意亲自掌勺,为施工队员和前来祝贺的人做了一顿美味大餐。当夜幕降临,人群散去之后,陆老七一个人来到宽敞的新房下面,内心十分的举动,找了一块砖坐下,点起一个烟,微笑着环顾四周的一切。
陆老七的前半生基本都是在和温饱作斗争,想尽一切办法只为能填饱肚子,现如今不仅有了吃不完的白面,还即将住上宽敞明亮的红砖房,这在以前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且自己现在有两个孙子,女儿也考上了大学,现在走在陆家村也是脸上有光了。突然想起自己第二个孙子满月的时候,自己喝了点酒,高兴的抱着两个孙子在村里转了一大圈,还特意跑到老三的门口大声吆喝的几句,现在想来虽然有点难堪,但是心里就是高兴,说不出的高兴。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时间有时候就快的像是机关枪一样,一颗子弹出去就是一天。这一年冬天陆孝平家没有做豆腐,不停的在收拾房子和加盖厨房储物间等等,忙的根本顾不上其他的,虽然家里所有的积蓄已经掏空了,但每个人的脸上依旧是幸福的笑容。
这一天,一家人正在给厨房里盘灶台,突然就听到一阵鞭炮声,陆老七停下手里的活,不过节不办事的就放炮,就只有一种可能,有老人过世了,前几天就听说二娘躺在炕上动不了了,陆老七夫妻两个还专门去看了一下,还跟两口子聊天呢,说是现在生活好了,自己走的时候能躺上一口好棺材就值当了。
“应该是你二娘没了。”陆老七扔下手里的瓦刀,开始洗手,准备过去看看。
当陆老七来到二娘所在的三儿子家里时,弟兄几个都已经到了,大家都是面色沉痛,表示着对长辈逝去的悲痛之情。二娘走了之后,这一辈就剩一个最年轻的四娘了。在陆老七这一辈的观念中,对长辈的尊崇之情还是非常浓厚的,几乎所有人都会将每一个长辈当成是亲的看待,但总也会有意外,比如二娘的三儿子陆南良,因为年纪小,没有排进十兄弟,二娘的另外两个儿子是陆老二和陆老九,二娘还有二个闺女,此时也已经穿好了孝服,在灵前守着了。
兄弟十个都到了,除了老二和老九在灵前跪着,其他兄弟几个挤在两条长凳上,每个人手上不是烟斗就是旱烟,只有陆老七抽的是纸烟,但也已经是被熏的快睁不开眼睛了。
这个时候陆南良被妻子推了出来,十几年前陆南良上树砍洋槐花的时候,不小心给摔了下来,腰断了,没治好,后来还是陆老七给做了一个带撑子的架子车,才不至于一辈子躺在炕上,天气好的时候妻子就推着陆南良到处转转。陆南良有两个儿子,早前跟着陆大喜三兄弟去南方打工了,逢年过节也没回来过,只是偶尔会往家里寄封信汇点钱。这一次老太太去世,陆南良也不打算通知两个儿子了。
“大哥们都来了,弟弟我起不来,就不起了啊。”陆南良躺在架子车上,朝着在场的哥哥们拱了拱手。
“南良,你就不要出来了,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呢。”陆老大赶紧劝着,向南良妻子挥了挥手,示意她把丈夫给推回去。
“大哥,他不能走,你们这些个当哥的,今天就来好好的评评理。”说话的是陆南良的二姐。
“二姐,我们自己家的事,就不要到处宣扬了吧。”陆南良躺在那里,也不知道二姐在哪个方向,只能是面朝屋顶回道。
“都是一家人,咋不能说呢,今天大家都在这,不把事情说清楚了,老娘就不埋了。”老九从灵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跪麻了的腿,走到陆南良的架子车前,盯着躺着的三弟说道。
“说就说,谁怕谁?我都这样了,还怕你们笑话我不成?”陆南良一副我不怕被人笑话的表情,甚至还能笑出来。
“行吧,二哥,你也别跪着了,过来把事情说清楚再跪,你现在跪着老娘也不认你。”老九冲着大哥陆老二说道。
“哎,行吧,一个个的都不要老脸了,那咱们就都不要了。”陆老二用手撑了半天才起身,来到兄弟们面前,坐在了老九搬过来的凳子上,点起一根烟,狠狠的抽了一口,才开口说道:“我们家这事,大家基本都知道的。老爹老娘给我娶了媳妇盖了房,我送走了老爹,老九是自己给自己挣钱盖房娶媳妇,所以按照老爹老娘的意思是,老九以后啥都不用管,南良住的事老宅子老娘也是借钱给娶了媳妇,所以后来老娘也是一直跟南良生活着。后来南良出事了,我们弟兄两个当时也是想把老娘接过去养着,他不让,就害怕我们把老娘接过去以后不管他了,当然我们兄妹几个也没有不管他的意思。他们家的粮食我们给帮忙收,地也是我们两个帮忙给种,平时我们弟兄两个还有两个妹子也是会给老太太点零花钱。我们也不图啥,就图着老娘有口热乎饭吃着。”
陆老二说到这时已经是老泪纵横,用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鼻涕继续说道:“老娘整天给他们两口子烧锅做饭,洗衣服扫地,就这没良心的两口子居然跟老娘分家了,老娘就住在后院那个快塌了的烂房房子里,就这我和老九要接老娘过去,老娘都不去,说是我们两个的任务完成了,还不让我兄弟两个说老三,害怕给他三儿子脸上抹黑。”
“二哥你扯远了,我来说吧。”陆老九看到二哥越扯越远,便抢过话来:“二哥说的都是大家知道的,我现在要说的是,老娘临走的时候给我们几个说,她攒了一些钱,有个几百块,都是平时我们给的和自己省吃俭用拾破烂呀攒的,就为了老了以后有口好棺材睡。我们去取钱的时候,啥都没了,连老娘从娘家带过来的一些老物件也没了,我们问这货,这货说没见,我们几个商量说一起凑钱给老娘换口好棺材,这货拦着不让,说是老娘必须睡他买的薄皮棺材。你们都说说,这叫啥事?”
在场的所有人其实或多或少的都知道一些,但是最后这个棺材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特别是这个不让换棺材的事情,着实是让大家都感到了费解,实在是理解不了这个陆南良是什么样的心理和逻辑,明明不用他花钱的事,还不答应。
“刚才二哥不都说了么,他管的老爹,我管老娘,至于咋管,那是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我就是这情况,有口薄棺材已经不错了。我还是这句话,老娘必须睡我买的薄棺材,谁要是敢阻拦,我就睡到他门口去。”陆南良直接耍起了无赖。
在场的大部分人本来还想劝一劝的,但是听了最后一句话之后,硬生生把话都给咽回去了。但是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陆老大走到陆南良的架子车旁,递给他一根纸烟:“兄弟,二娘生前也受了罪了,走了就让她睡的舒服点,这钱不让弟兄们掏了,我掏,总行了吧。”
“大哥,不行啊,你又不是我妈的娃,凭啥给我妈买棺材呢?”陆南良一边抽烟一边说话,完全看不出来一点愧疚的心。
“凭我叫二娘,够不够?”陆老大脸色阴沉,俯下身来看着陆南良,压低了声音说道。
陆南良被陆老大盯的后背发凉,虽然是瘫痪着不能动弹,但是背后的凉意还是阵阵袭来,但是知道陆老大不会把自己怎么样,便壮起胆子回道:“那不行,你没吃我妈的奶,你不够格。”
“你......”一句话气的陆老大举起拐杖当成步枪的样式扣了半天的扳机才发现只是一根拐杖,举起来就要砸向陆南良。
陆南良也是闭着眼睛等待拐杖落到脸上,此时坐的最近的几个兄弟赶紧上前抱住大哥,阻止了这一拐杖的落下。
“陆南良,你自己想好了,你今天要是不给二娘换棺材,咱们弟兄们的情谊就没了,哪一天你走了,我们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陆老七也是气的不行,指着陆南良的鼻子说。
“不用看,我都给我媳妇说了,我死了,就连这个车子一块扔到乱葬坟了,省事省力,不折腾大家的。”陆南良看到陆老大的一拐杖都没有落下,更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行行行,那你说,这事还过不过了?”陆老七看着眼前油盐不进的陆南良,恨不得上去抽两巴掌。
“事当然要过,棺材坚决不换。”陆南良提高了自己的调门,仿佛不是在跟现场的人说话,而是要告诉自己的老娘。
所有的人都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是不起作用,仿佛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你感觉绝望。因为陆南良瘫痪的原因,这么多年以来大家总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大大小小的忙没有一个人推脱过,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况发生,连自己母亲的遗愿都不给完成,甚至是不用他掏钱都不行,实在是让每个人都感到了不解和难堪。
出殡那一天,陆南良还学着人家电视里的葬礼,专门给母亲写了一篇追悼词,当着大家的面,每一个人的心中对他的行为和追悼词的不一致感到了羞耻,但是陆南良却是毫不在意,依旧是躺在那里,声情并茂的念着。
此件事了,再也没有一个人想跟陆南良打交道了。后来大家也是有事没事聊到的时候分析出来,陆南良可能是想攒钱给自己治病,但是呢又不能让别人发现和帮忙,总之就是整个事情充满了未知不解和不合理,这种行为让所有人都感到难以捉摸,无法适从。
春夏秋冬流转,绿黄蓝白相间,时间来到种果树的第三年,陆家村的果树在所有人的精心呵护之下,果树茂盛,硕果累累。
大多数听从了陆孝平建议的人家,夏收的产量基本没有受到影响,而那些不听劝告的人家,由于大量的果树枝条挡住了小麦的阳光,导致大量减产,看着果树上一个个如同绿宝石般的果子,也得心痛不已,最后不得已,只能做出伐树的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如果再不及时纠正,来年依旧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一年苹果丰收,看着果树上的苹果,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微笑,每一个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发财的场景。
此时的县长赵光芒,正带着几个农业局的领导在水果批发市场发传单,传单是最近几天才赶制出来的,上面印了地址,配上了繁茂的果树照片,一下子就吸引了很多人的光顾。
大量客商的涌入,让大家都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陆家村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客商,所有人都对这个客商的实力深信不疑,因为一次能来四辆大卡车,足以说明实力雄厚。
“什么,五毛一斤?去年不是八毛一斤吗?”有人听到收购价格后开始了高声质疑。
“大兄弟,你也知道是去年的呀,我先把话说前头,现在行情就是这样,五毛是大果的价格,中小果我不收,你们可以留下来卖给别人,或者自己留着吃。”一个带着穿着喇叭裤花衬衫提着光头的中年男人说道。
“啊,还只收大果,那岂不是有一大半卖不掉啊?”又有人提出了质疑。
“也不是卖不掉,你们可以再联系其他人,我这是发往沿海城市的,走的是高端路线,所以只收大果。”中年男人看着眼前拉着一车车苹果的果农,也是丝毫不为所动。
“那不卖了,只收到大的,小的卖给谁去。”有人一屁股坐在架子车上,嚷嚷着不卖了。
“那行,那我就不在这耽误时间了,我就去下一家了。”中年男人说完,关上了卡车门,准备上车去下一个地方。
“等等,老板。”陆孝平一个急刹车停下来,将自行车推到一边,赶忙上前抓住中年男人的胳膊说道:“老板,就按你说的价格收。”
“孝平啊,他只给五毛,还只收大果。”有人向陆孝平报告了情况。
“大家听我说,我已经把附近的村子都转遍了,都是这个价格,有些村子到现在还没有客商呢,所以大家先抓紧时间卖掉大的,小一点的我们后面再想办法。”陆孝平这几天也是着急忙慌的寻找客商,毕竟自己家可是有十几亩地的果树,找来找去,价格都是一样的,加上苹果丰收,一个客商基本扎在一个村子就收满了,好多村子到现在还没有客商,所以就劝大家先卖掉大的,赚多少是多少。
大家听完孝平的话,也就不再迟疑,排好了队伍开始过称。
“大兄弟不错嘛,要不是你的话,我可就去别的村了。”中年男人拍了拍陆孝平的肩膀,走到过称的地方坐下,准备过称。
“打开看看吧。”中年男人指着排在第一个人说道。
由于大家都想保持苹果的新鲜和水分,摘下来之后都用湿抹布盖着。第一个人有些不情愿的掀开抹布,露出里面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
“呀,你这是秦冠呀?”中年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挨个往后掀开抹布看了看,品种繁杂,啥品种都有,有些甚至一筐里面有四五种苹果,一边看一边数着“秦冠”“红五星”“红富士”“印度青”还有“黄元帅”。
看了十几家的苹果之后,中年男人拍了一下脑门:“我的妈呀,你们种苹果的时候没有细看吗?你们都没发现你们种的苹果都不是一个品种吗?这让我咋收,我收了咋卖呀?”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当时的果树苗都是从镇上领回来的,领回来之后谁也看不出来是啥品种,你争我抢的搞乱了,还有没种活了后来自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树苗补上的,真可谓是百花齐放,百果争鸣了。大家一时不知所措,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老板,实话给你说吧,我们附近这些村子和我们村都是一样的,品种搞混了,你看这样行不行,你不是有四个卡车吗,我们回去把苹果都挑一挑,一个品种的放在一起,你也分开收,这样就不会混着了,再说了,你有了几种品种的苹果,到时候卖的时候也好卖,对不对?”陆孝平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的留下客商,因为他知道要是这个客商走了,今年的苹果怕是要烂到地里了。
中年男人摸了摸下巴,想了半天才开口说道:“你说的没错,品种多了反而更有卖点,那就按你说的,你们都把品种一样的放一起,别混了,价钱还是一样。”
就这样,陆家村的人艰难的卖掉了三分之一的苹果,还有一大半的苹果挂在树上。其实有很多的苹果个头很大,但是或多或少的都会有一些问题,鸟啄虫咬的,表面不够光滑的,裂口的,各种病变的,也是导致商品率非常低的一个因素。
这几天陆家村人的饭桌上全是苹果,蒸苹果煮苹果烧苹果,出来进去人手一个苹果,走亲访友一大兜苹果,来回串门都会说一句:“给你拿点苹果吧。”
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苹果树也开始掉叶子了,树上还挂着许许多多的苹果,所有人看着树上的苹果陷入一种迷茫的状态,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等来了丰收,却只卖掉了三分之一,算下来都不够折腾的。陆孝平家十几亩地的苹果,这一年才卖了不到两千块钱,大量的苹果挂在树上卖不掉,自己也是跑各种批发市场,想办法联系各种客商,依旧是一个都没卖出去。
挂果的第一年,陆家村种苹果收入最多的也就两千块钱,都是那种家人人多地多,硬生生以数量取胜的,大多数人家都只是几百块钱的收入,完全和理想中的发财梦不是一回事,很多人都萌生了砍树的念头,但是到了地里看着辛辛苦苦三年才呵护长大的果树,欲哭无泪,下不去手,将希望都寄托到了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