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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去广西,我和祝文杰商量了整整一天。
从早上到晚上,我们在那张地图上比划,画了无数线条,最后,我们决定走较远的那条路。
最近的路,当然是经贵州直接过去,但现在那一带是交战区,双方军队交错纵横,到处都是火线,到处都是封锁。
而出三峡到宜昌,在那里进入日占区,就宽松许多。宜昌,日军早于1940年便已占领,现在南边激战,这一带兵力空虚,防备不足,从那里经武汉再转去广州。到达广州之后,我们不再隐藏行踪,公开雇人,公开住店,以证实我们是来自海外的行商,要去广西做生意。
至于对外身份,以及我与祝文杰的关系,这倒是颇费脑筋。扮作丫环吧,别说我这向来做大小姐的,十指没沾过阳春水,伺候人的活儿一样不会,就我脑袋上这波卷发,也不是丫环式样。若说兄妹吧,一齐照照镜子,这面相容貌,又实在找不出半点相似之处。那么夫妻呢……夫妻,那可得住在一间屋里……最后,抓了半天头皮,祝长官给我定了个身份,姨妹——他太太的妹妹。
他祝家在南洋门庭不小,他出了远门,可得留下信得过的人掌家。
而同样,他出远门,祝太太也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把丈夫看着,才能放心。
到了广州稍事安顿,祝文杰就出去了,到傍晚,带回两名“长随”。这二位都是广州本地人,一口标准广东白话,在这地界,这口音就相当于在北平吐出正宗京片子,去上海法租界说标准巴黎腔,那是十分的撑排面,这也是回国做生意的南洋商人的标配。
一切齐当。出发。不过没走多远,我那头一回出远门的兴奋劲儿就被人拦腰一击,差点打道回府。
严格来说,那是两个人。
我不是头回见到死人,去年底三叔公病故,入棺的时候,招魂白旗飘舞,孝子贤孙哀嚎,七面锣八面鼓的班子,那场面,真是惊天动地。可现在却很平静,什么都没有,白的纸哭的声,全没有。午时路上行人不多,一切很安静,唯一能听见的,只是嗡嗡的蚊虫声音。这是南方,一年四季都有蚊虫,不足为奇。南方的树也长得茂盛,树干粗大,树叶浓密,也很正常。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头那棵大树的树枝,枝条下的笼子。
两个笼子,两颗人头。
大约已经展览了一些时日,树下没有观众,只有苍蝇乱飞。
但南方的阳光总是那么亮丽,哪怕冬天。阳光照在人头上,能清晰看到乱草似的头发,青紫色的面容,微张着的牙口……
话说,这一回真不是我不够稳重,而是这实在——总之,我见状的第一反应,就是跳了起来——高高跳起来,同时杀猪般尖叫,接着整个人就到了祝长官怀里。
不过,说是老兵,这祝长官也比我高明不了多少,他也是顿时面如土色,赶紧掉头,同时摘下礼帽遮住眼睛,不忍直视。
但跟着我就发现,我错怪祝长官了。
因为这时候,已经有两个人朝我们而来。
他们不是日本兵,但显然在帮着日本人干活,在重庆,他们有个专用名词叫做“日伪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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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反应很快。”
应付两名守关卡的小卒,不在话下。参观过人头,回答过问题,继续赶路。
“我……”我一颗心仍在怦怦乱跳。
“反应及时,表现也准确。”祝文杰没有停步,“连我都差点相信,你真的吓坏了。”
我确实给吓坏了好么……
“那你又怎么发现我其实没有吓坏呢。”
“你不是还在看我有没有吓坏吗。”
但我刚才只是眼珠儿朝他脸上闪了一下……
老牌特务,稍不留神——杨进的顾虑不无道理。
“类似情形,前面还有很多。”祝文杰没有追问我那偷偷的一眼,他只望着前路:“说不定,前面还会遇到杀人,或是交战。余小姐,你是新学员,只经过了一点基础培训,有些事情——”
“我知道。”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更可能我会见到大哥的尸体。
如果见到,如果周围都是日本人,我还能不能保持正确的反应。
说实话,我真的无法保证。但来都来了,都到这地方了,难不成,还能向后转?
虽然全家人反对我去,但我能看出,父亲知道我要冒枪林弹雨去勇闯敌占区,那一刻,眼里还是有着几分骄傲的。
儿郎战死沙场,女儿前赴后继,这回余家的脸,长得大了。
就凭老爹这道目光,我也只能向前。况且我刚才的反应,连一个老牌特务都说,很准确。好吧,我尽量,一直“准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