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生分到下毒,这也确实太让人心寒了。
至于太后说陛下给晋王下了毒,压根就没这回事,从头到尾都是晋王自己吓自己,偏偏太后还信了。
连城缓缓摇头:“我不难过。”
情理之外,预料之中,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事情真正发生时也就不至于太难过。
何况他从小就习惯了没有母亲的日子,现在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回归最初而已,没什么不同。
与其说难过,不如说是失望吧……
他毕竟真的期待过。
那令人羡慕的,被母亲关怀着的日子,他曾盼望过。
但也仅此而已了。
连城坐回桌案前继续批阅奏折,按照往日的作息时间用膳歇息,似乎没有因为今天这件事受到半点影响。
可投入湖面的石子即便再小,也会引起涟漪,即便水面上看不出什么了,水下石子经过之处,终究会留下痕迹。
当晚,他就因这一粒在他眼中微不足道的小小石子,在睡梦中再次陷入了幼时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中。
没有母族扶持保护,又因双生子的身份被视为不祥,即便两个孩子最终只留下了他一个,但父皇依旧嫌恶他,兄弟们更是无休止的欺辱他。
他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饱饭,就连大家都去的宫宴也不一定有他的位置,身上永远有大大小小的伤痕,或青或紫,从不曾好全过,穿的衣裳不是脏的就是旧的,绣坊根本不怕他告状,明目张胆克扣他的份例。
直到有一年,他被几个兄弟追打着慌不择路地逃跑,撞上了醉酒的勇武大将军。
熏人的酒气,满身的恶臭,染着油光的络腮胡,一股脑地迎面扑了过来,那百余斤的重量全部压在了他单薄瘦弱的身上,将他胸肺间的空气挤得一干二净。
若非是在宫中,若非他再怎么不受宠也还是个皇子,周围的几个宫人可能连拦都不会拦。
但即便他们将他及时拉了起来,他的衣裳还是被撕扯的凌乱,在寒风中哭喊着瑟瑟发抖。
而这可怖的一幕并没有结束。
翌日,父皇就让绣坊来给他赶制了新衣,那也是他头一次穿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量身缝制的,非常漂亮的衣裳。
然后父皇就以让他跟着勇武大将军学武为由,将他送到了这位将军身边。
他就这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当个玩物般送了出去,来讨好手下最重要也是最忌惮的武将。
这衣裳连城只穿了一次,就染满了血,是他用匕首划破那位大将军的脖颈时喷溅的。
没有人相信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杀了这位大将军,孩子自己当然也不会承认,只哭着说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蒙面人把大将军杀了。
这件事后来拉拉扯扯,最终查到“凶手”是大将军身边的一个副将,也是一直想跟他争权夺势的一个人。
勇武大将军的权势随着他的死被众人瓜分剥夺,没有人再去细究他的死因,所有人都争着抢着要用最快的速度分一杯羹。
连城重新被接回了宫,只是这次回去的,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凌,面对兄弟们的拳打脚踢只会哭泣忍让的他了。
他在睡梦中看着年幼的自己长大成人,看着他不动声色的将每一个欺负过自己的人踩在了脚下,心情从起初的惊惧恐慌变的平静没有波澜。
这个噩梦在他小时候经常缠绕着他,但他长大之后就很少梦到了,即便梦到,最后也会如现在这般平静,并不会引起太大波动。
他觉得自己很快就能醒来了,可梦境中却陡然出现了谢氏的身影,他在梦中质问谢氏:四弟被人觊觎的时候尚有母亲你护着他,可我呢?
母亲,我呢?
谢氏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给他盛了碗汤:“阿渊,喝口汤吧。”
连城心口一缩,下意识退后两步,转身想要离开,却看到父皇捧着一套新衣裳走了过来:“来,把这套衣裳换上。”
“喝口汤吧。”
“把这套衣裳换上。”
“喝口汤吧。”
“把这套衣裳……”
连城陡然惊醒,鬓边满是冷汗。
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被噩梦惊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怔怔看着帐顶,耳边似乎还是梦中那两句萦绕不去的声音,死死纠缠着他不肯离去。
直到殿中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窃窃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用听不出丝毫波澜的声音问道:“何事?”
值夜的内侍以为是他们声音太大将他吵醒了,忙上前道:“陛下,宫人来报,说是晋王爷薨逝,太后她……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实际是晋王爷死后太后紧跟着就自尽了,死前还在咒骂陛下,那些话实在难听又恶毒,不方便在他面前赘述。
连城并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只隔着床幔回了一句:“按太后仪制厚葬。”
至于谢晋提都没提。
他起初不让人知道谢晋的存在是因为他还要利用谢晋的身份除掉齐泽他们,后来是因为发现谢晋仍旧偷偷一人在房中模仿他,心存不轨,索性便再试探一段时间。
所以直到现在,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一个不存在的人,又谈什么丧仪葬礼呢。
内侍会意,对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然后便又走了回来,道:“离上朝的时辰还早,陛下再睡会吧。”
连城没出声,内侍便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没听到床上有什么动静,还以为他又睡着了。
谁知道床幔却忽然被人掀开,原本躺在里面的人赤着脚便走了下来,打开一个箱笼翻找起来。
内侍哎呦一声三两步走了过去:“陛下,您这是找什么呢?告诉奴婢让奴婢给您找啊。”
连城却不理会他,仍旧自己翻找,很快便找出一个单独的小木箱,箱子里放着一块毯子,绯色绣花鸟纹饰,一看就是女子用的样式。
他拿着这块毯子又回到了床上,将毯子盖在了身上。
可这毯子只是用来在车里搭住身上保暖的,并不大,盖在他身上只能勉强遮住半身。
连城将身子蜷起,一点一点缩进了这毯子里,直到把整个人都罩在了里面,才终于闭上了眼,仿佛回到上川那段短暂却又欢愉的日子,见到了那个即便他蓬头垢面,即便并不知晓他的身份,也愿意不计回报地保护他,善待他的人。
脑海里谢氏和先帝的声音终于散去,只余那女子清浅地笑着,柔声问他:“以后就叫你阿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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