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子七道:“公子有这么个想法,我还能说他么?”
说罢,狐子七又走回书房来,打起帘子,便见明先雪在抄经。
明先雪美名远扬,现在皇宫各处供奉的经文,多是从明先雪手抄。
京师里不少人也来相国寺,求一份明先雪手抄的经文回去供奉祈福。
狐子七轻步走向书桌旁,握起墨块磨墨。
明先雪露出微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看飞萤了?自己躲懒,还拿我做筏子?佛门清净地,可不许这样随便打诳语。”
“我怎么敢随便打诳语?”狐子七也笑了,说,“公子确实是说过的。”
“什么时候?”明先雪问,“我怎么不记得?”
“‘晓河没高栋,斜月半空庭。窗中度落叶,帘外隔飞萤。’”狐子七一边磨着墨,一边答道,“公子第一次念这诗的时候,还问先生道‘我怎么从无见过飞萤?’先生说,‘王府里见不得的’。公子第一次看见飞萤,是在相国寺的后山。”
明先雪闻言,眼瞳微缩——这是狐子七第一次见到明先雪真正惊讶的样子。
在之前的种种相遇中,无论是狐子七的突然拦截,或是意外出现,明先雪的面容始终保持着几乎不变的平静,偶尔浮现的稍许异样,也不足以称之为惊讶。
但此刻,明先雪的表情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惊异,仿佛这一刻,平日里隐藏于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下的情感,终于因狐子七的话语而泛起了微澜。
狐子七挑眉看着明先雪。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看到明先雪这个样子。
打破淡漠的,一种细微的崩裂,在他完美无瑕的脸上呈现。
仿佛是在冰雪封存的深湖中发现了一抹暗流,透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让狐子七对这位平时冷静自持的人,多了几分别样的兴趣。
然而,这一丝崩裂很快被修复。
明先雪脸上又是完美的微笑:“你早先就认识我了?”
“公子雪贵人健忘,”狐子七碾转着墨砚,笑说,“我不是说了,我是为了报恩而来的。若无前缘,哪来报恩之说?”
明先雪一愣:他从来没相信过狐子七的报恩之说。
他一直觉得狐子七居心叵测,蓄意接近,必有所图,大抵是冲着他的玲珑心而来的。
所以狐子七说要报恩相许什么的,明先雪是一字不信的。
狐子七也知道明先雪不信,却也没有任何辩解,只是留在明先雪身旁偶尔磨墨、偶尔递茶、偶尔谈笑、偶尔瞌睡,姿态惬意得不像来报恩的狐狸,更不像是挖心的妖异,倒像是来碰瓷的猫儿。
明先雪以不变应万变,看着和气客套,实质上一直观察着狐子七,等着狐子七露出獠牙。
明先雪相信狐子七总是会露出獠牙的。
明先雪习惯了身边突然出现的人都是来伤害他的。
而这一刻,明先雪的相信出现了动摇——却也只是些微的,如同微风吹动了帘子,帘子的边缘细细晃了两下,连皱褶都不能生出。
明先雪仍是淡淡的,问他:“可是你说了,我的恩是救了在路边抽搐的你?那好像是前不久的事情而已。”
“公子也说了,怎么会有狐妖发羊角风的?这一听就不可信啊。”狐子七坦然笑道,“公子雪难道真的信了吗?”
明先雪当然不信,但他没有回答,他只是微笑:“你这么说,一定有你的道理。”
“公子雪确实救过我,我也确实是来报恩的。”狐子七放下手中的墨砚,看向明先雪,“我知道公子不信,但我会证明自己的。”
狐子七的眼睛似汇聚了秋日里所有的颜色,灿烂得令人眩目。
可惜,狐子七这次说的,依旧是谎言。
再和明先雪相遇以来,狐子七的话十句里大概九句都是谎言,剩下那一句是隐瞒。
他对明先雪从无坦率,只有欺骗。
这些欺骗在明先雪面前很透明,几近是一种阳谋。
明先雪次次都看得真真儿的,他知道狐子七什么时候在说谎。
但唯独这一次,明先雪看不明白了。
总是戏谑的人,突然露出的一丝坚定,是最让人动容的。
若狐子七一出现的时候就露出这种坚定忠诚的模样,明先雪只会越发疑心。但狐子七偏偏开场的时候游戏人间,突在彼此相熟之后骤然露出这样突然的严肃,就如一记冷箭,猛然射向明先雪来不及抬起铠甲的血肉之躯。
只不过,明先雪抬抬手,就轻把这飞来一箭接住,像拈花那样轻松。
明先雪脸上微笑依旧:“小七,你什么都不需要证明。”
他的语气温和轻松,和平日一样,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狐子七却知道,明先雪的心里到底是有了波动,尽管十分轻微——轻微得像是一滴水滴入平静的湖面,虽然泛起的涟漪迅速消失,但他知道水面确实被触动过。
明先雪看起来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的。
但狐子七凭着野兽的本能可以察觉得到,明先雪对自己的态度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