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醉舟”刚一出发,就来到奇幻的异国他 乡,这也是前辈夏多布里昂的文学世界中出现的情 景:在南美洲的神秘土地上,红皮肤的印第安人浑身 涂满油彩,被捆绑在木柱上乱箭射死 … …
我已抛开所有的船队,
它满载弗拉芒小麦或英吉利棉花。 当喧闹声和我的纤夫们一同破碎, 河水便托着我漂流天涯。
可见,醉舟真的醉了,一出发就上天入地,不知 在哪里。可想而知,没有纤夫引航,没有船队,孤舟 任命运摆布,随心所欲。
注意,这里是人船一体:不是诗人站在船头, “我”就是船本身,船就是“我”。由此我们就理解 了兰波在说“我是另一个(Je est un autre. 相当 于英文中的 I is anotherone.)”时,故意保留的语 法“错误”了——与其说是错误,不如说是错位、错 轨,按兰波自己的话说,就是“我认为诗人应该是一 个通灵者,使自己成为一个通灵者。必须经历各种 感觉长期的、广泛的、有意识的错轨,各种形式的情 爱、痛苦和疯狂,诗人才能成为一个通灵者,他寻找 自我,并为保存自己的精华而饮尽毒药”。何况美酒, 而这酒也有毒,因为酒精造成的醉使“我”也不再 是“我”,变成一叶“醉舟”了,以至于最终“通体 迸裂,散入海洋!”
阅读这首诗也是如此,我们与其登上小船,不 如化为醉舟,体会“另一个我”在另一个世界、另一 维时空中的“壮丽的混沌”——
在另一个冬季,当澎湃的潮水汩汩滔滔, 而我,却比孩子们的头脑更沉闷,
我狂奔!松开缆绳的半岛
也从未领受过如此壮丽的混沌。
这里出现了“孩子”与“混沌”,我想,这是理 解兰波的关键。不要忘了兰波是个孩子,等长大之 后,他就不再写作了,而只有童心通灵,这与年龄无 关,保持孩童的混沌,是一种生命状态。就像毕加索 说:“我八岁的时候就画得和拉斐尔一样好,可是长
大之后,我花了更多时间,学习怎么画得像个孩子。” 换句话说,拉斐尔太完美,太成熟,已经不再是个孩 子,突破他,突破完美的桎梏势在必行。而兰波在他 的《文字炼金术》中说:
诗歌中古老的成分,在我的文字炼金术中占 有重要地位。
我习惯于单纯的幻觉:我真切地看见一座清 真寺出现在工厂的位置上,一支由天使组成的击 鼓队伍,行驶在天路上的马车,一间湖底的客厅; 妖魔鬼怪,神神秘秘;一部滑稽剧的标题在我眼 里呈现出恐怖的景象。而后,我用文字的幻觉来 解释我的魔法。
我最终发现,我精神的混乱是神圣的。
这种“混沌”与“混乱”,或许正是诗歌的来源。 首先, 它们是从哪里来的?如果说“混沌”是天生的, 那么“混乱”呢?我想,这或许就是“醉”,是后天 刻意保存或创造得来的。这里不能不说到尼采的酒 神精神。《悲剧的诞生》中,尼采探寻并发现了艺术 的两个来源: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前者的状态是 “醉”,后者是“梦”。而唯有“醉”,唯有酒神狄奥尼 索斯才能体现人类真正的原始冲动。尼采继而论述 道:“酒神状态的迷狂,它对人生日常界限和规则的 毁坏,其间,包含着一种恍惚的成分,个人过去所经 历的一切都淹没在其中了。这样一条忘川隔开了日 常的现实和酒神的现实。”兰波的“醉舟”正是顺着 这条“忘川”,沿着这沉沉的河水顺流而下——
进入大海守夜,我接受着风暴的洗礼, 在波浪上舞蹈,比浮漂更轻;
据说这浪上常漂来遇难者的尸体,
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灯塔稚嫩的眼睛。
这里谈谈我自己的创作与翻译体会。译诗真的
是再创作,有时就感觉,给你个意思,让你自己去写 一首诗,只要也只能按照这个意思不是吗?现成的 诗句在汉语里根本没有,从节奏到表达方式,汉语里 都没有。因此,仅仅看懂了字面上的意思是远远不 够的(当然,吃透原文,正确理解作者初衷也非常重 要),还要将原意化为诗歌。我想,翻译的最高境
就是,与原作者心有灵犀,仿佛作者开口说汉语了。 在所有外国文学译文中,我只有在朱生豪先生翻译 的莎翁全集中体会到这种感觉:莎士比亚(哈姆雷特) 被译者的虔诚之心感化,开口说出大段的汉语独白。 而这样的“神迹”一旦出现,翻译过程中就会出现 一系列的“巧合”,从节奏到韵律。这种巧合至少我 在《醉舟》的翻译中略有体会。首先,《醉舟》一百行, 通篇都是 ABAB 的交叉韵。起初, 我还是有意为之, 尽可能让一三句、二四句相互押韵,而译到后来,只 要照原文翻译,译出来一看,正好都是 ABAB 的交 叉韵,这是真的,译诗为证。其实,无论创作还是翻 译,难的不是押韵,而是节奏,那种像朱生豪先生翻 译的哈姆雷特独白的气韵与节奏,如有神助。而当 我译到这一节最后一句“可一连十夜,我并不留恋 灯塔稚嫩的眼睛”时,我感觉兰波开口了,兰波式的 汉语应当就是这样的节奏。
再看这一段,如同这个“醉舟”航程,一路都 是双关语或多重意义:诗句中所描绘的,既是字面上 的、眼前伸手可触的、身临其境的场景,也是精神的 旅程、心血的奔流——醉舟同样可以理解为一颗心, 在内心世界的大海,在精神的旅途中漂泊,几近超越 了奥德修斯回乡的旅程——同样是双关、多重意义 的旅程,醉舟可能更奇幻、更惊险。比如下面——
有如酸苹果汁流进孩子的嘴里, 绿水浸入我的松木船壳,
洗去我身上的蓝色酒污和呕吐的痕迹, 冲散了铁锚与船舵。
原来只有“通灵者”能获得如此灵感。
在我们 通常的教学中,总说文学需要想象力,其实人的想象 力是很有限甚至苍白的,唯有“通灵者”无须想象。 正如柏拉图所说:“灵感源于神灵附体,陷入迷狂状 态。”我猜想,《醉舟》正是在这样“迷狂”“恍惚” 的状态下,一气呵成的。但在此之前,诗人已为保存 自己的精华而尝遍各种滋味,饮尽各种毒药——也 只有这样,波浪才被榨成“酸苹果汁流进孩子嘴里”, “那爱情的苦水”才酿出了“棕红色的狂流”。而至 此,小船才浸入“诗的海面,/ 静静吮吸着群星的
……”正如没有一次次的死亡,就不能穿 过一个个摇篮。兰波这孩子,从小驾着醉舟,逆着潮 流,勇闯生死线。这一切看似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 正如尼采在论瓦格纳时说:“所有伟大都是与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