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恤三军,三军称你为虐帅,是你,逼他们入南诏做贼,带领南诏人入侵自己的故土,以诛杀你为借口!你可知道?”
杜元颖仍不语。
“你一味盘剥西川,私下贡献天子以求恩宠。所以犯下这样背叛家国的大罪,还能全身而退,不必以性命相酬。”
杜元颖额上见了汗。
“你愧为川主!愧对供你奢侈享乐的蜀人!”薛涛大喝,吸口气又问:“今日你离去,由陆路而不由水路,为什么,你可知道?”
杜元颖虚弱地摇头。
“南诏掠走成都西南郊的工匠、士女数万,还有他们的无数财产。其中两千人将被作为贿赂送给吐蕃。蜀人恐惧,有上千人宁可投江也不肯离开故土!是他们的尸体堵塞了江水,所以你才不能走水路!”薛涛声音嘶哑了。
杜元颖抬头看这个憔悴瘦削的妇人,她的双眼中燃着熊熊怒火。
他迅速低下头,汗如雨下。
“走!”军健催促,在地上啐了一口。
这一场半是叛乱、半是外侵的灾祸之后,西川无主,暂由剑南东川节度使郭钊兼领西川。
成都成了军人的天下,百业凋敝,宵禁不存,到处可见醉酒跋扈的将士。
一直捱到次年十月,朝廷方派来新的节度使。
“这次是谁?”薛涛沉声问。
简单的宴席上,一位文官喜悦道:“是李德裕。”
薛涛舒了一口气。
太和五年一个早春雨天,新节度使李德裕踏进了碧鸡坊吟诗楼。
庭院中百花未生,但翠竹遮天蔽日,一只白鸟噗噜噜飞出,直冲天际而去。
“真诗境也。”李德裕暗道。
踏过卵石小径,来到楼前,版门大开,只见一着深绛女冠式裙袍的女子立在室内优雅阔朗处,对他一礼。
“薛校书。”李德裕道。
薛涛微笑道:“节度使。”
李德裕这才看清她,鬓已微霜,气度高华,举止雍容,果然绝非俗辈。
巡视室内,窗明几净,古砚如云,雪毫如林,书籍累累,窗下置着七弦琴,壁上挂着一幅《巴峡图,千叠云峰,惊涛拍岸。毫无闺阁之气,反而名士风神。
炭热茶熟,李德裕举杯浅饮,又不禁叫绝。
“井水旧茶而已,”薛涛微笑,“节度使难得心闲,心闲了,便觉出茶香。”
李德裕点头:“西川乱象,我来后昼夜无休,即便是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也无滋味。”
李德裕比她年轻近十岁,却已身负重任。薛涛诚恳道:“蜀人恋土,只要您心向西川,再善用谋略,那些军士很快会服膺您。”
李德裕笑道:“谢薛校书。你说的对,蜀地临边,军事最重,军权要紧。”
薛涛续茶,李德裕又道:“那杜元颖是太昏庸。听说,他走时你曾去斥责?”
薛涛惭愧道:“我是无用之人,只能替那些冤死的蜀人说句话罢了。”
李德裕摇头道:“校书过于自谦。您的所为,正是国士风度。杜元颖已死在循州任上。临死前还上表求赠官,圣上给了个湖州刺史,让他用这个名头下葬。官瘾重到如此地步,也是世所罕见。怪不得把一个好好的天府之国乱到这般境地。”
“所幸西川又盼来一位明主。”薛涛起立深深一礼:“您出身贵重,为李吉甫李相国之子;又经历大事,而立之年便获赐紫衣金鱼,制止外戚干政,劝谏君王俭朴。我相信您,因此相信蜀地安宁,指日可待。”
李德裕笑谢了,看看天色,笑道:“我尘世中驱驰之人,难有空闲。今日既来了,能否烦薛校书赐墨宝一幅?”
薛涛笑道:“是薛涛之幸。”
她娴熟地研墨铺纸,眼神宁静清明地望了窗外的竹林一会,忽然面上浮出一丝淡淡笑容,即刻落笔。
李德裕接过那精雅的薛涛笺,只见上面写的是:
酬人雨后玩竹
南天春雨时,那鉴霜雪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能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李德裕心中大震,不禁赞到:“竹耶?人耶?薛校书清操,尽在此诗之内。”
他珍重收起,然后道:“我半生宦海风波,所好者唯有园林。无论上任何处,心爱花木必然掘土随迁。年前,我在长安禁中得赐海棠数株,姿态颜色,超逸出尘,据说是明皇手植。所谓‘非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便是说此花。明日叫人送来,点缀校书的庭院。”
薛涛忙道:“夺人所爱,非君子所……”
李德裕摆手笑道:“名花赠名士。”然后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