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恩逃往海岛，还想着纠集众人作乱，只因跟随他的亡命之徒，陆续归附，还不过一百多人，所以不敢贸然发动。恰好会稽王道子生病，不能处理政事。世子元显，竟然暗中暗示朝廷，解除道子扬州刺史的兼职，授予元显，朝廷竟然答应了请求。等到道子病情稍微好转，才知道这件事，未免懊恼，但事情已经成为过去，无可奈何，只能白白地空留一番愤恨罢了。谁让你溺爱不明呢。元显既然得以统领扬州，引来庐江太守张法顺作为谋士，召集亲朋，生杀任意，并且征发东部各郡，凡是由奴隶免除为佃客的民众，全部命令迁移到京城，充作兵士。免奴为客，是得以免除奴隶籍贯，侨居东部各郡的佃客，所以有这样的称呼。东部地区喧闹起来，苦于劳役，各自都有怨言。孙恩趁着民心骚动，于是能够趁机号召，聚集了一千多人，从海岛出发，上岸进入上虞境内，杀害官员占据城池，沿途抢劫掠夺，又带领众人进攻会稽。

会稽内史谢輶，已经离职，换了一个王凝之。王凝之就是前右军王羲之的次子，从江州刺史调任，向来性格迂腐孤僻，除了擅长书法，没有什么才能，只是信奉五斗米道，研习符箓祈祷等事。他的妻子就是谢道韫，是安西将军谢奕的女儿，向来有才华名声，前文略有提及。年少时就善于撰写诗文，叔父谢安曾经问谢道韫，说《毛诗》中哪句最好？谢道韫回答说：“全诗三百篇，没有比得上《大雅·嵩高篇》中说的，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连连点头，说谢道韫有高雅的情趣。又曾经在冬天举行家宴，天下雪了，谢安问雪像什么？侄子谢明说：“撒盐空中差可拟。”谢道韫微笑着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不禁非常高兴，极力称赞谢道韫聪慧。不久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回娘家时拜见叔伯，很是不高兴。谢安问：“王郎是王羲之的儿子，羲之字逸少前文有提及。并不恶劣，你有什么事不快乐呢？”谢道韫怅然道：“一门叔父，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有封胡羯末，没想到天地之间竟然有王郎。”以凤凰跟随乌鸦，难怪不快乐。谢安也为她叹息不停。阿大可能指的是谢安，中郎指的是谢万。谢万曾担任西中郎将。谢万的长子谢韶，小字叫封，曾任车骑司马。胡是谢朗的小字，父亲谢据早逝，谢朗官至东阳太守，最后去世。羯就是谢玄的小字，是谢道韫的胞兄，地位声望最高，详见上文。还有谢川小字，就叫作末，也是谢道韫的堂兄，青年早逝。这四人都有才华名声，是谢氏一门的俊秀之才，所以谢道韫提及，作为王凝之的反面例子。看官读到这里，就可以知道王凝之的本来面目了。

王凝之的弟弟王献之，向来风度翩翩，被谢安器重，征召为长史。他本来善于谈论玄理，有时和辩客辩论，有时词穷，谢道韫在里屋听说，就派婢女告诉王献之说：“想为小郎解围。”宾客听到这话，满座都很惊讶。不一会儿用青绫步障，设置在屏风前，就由谢道韫坐在帷帐内，再次申述王献之之前的议论，和宾客辩论，宾客也词穷而离开。才女的遗闻，应该补叙。等到王凝之前往会稽任职，带着全家同行，才过了半年，就由孙恩叛乱兴起，将要逼近会稽城下。王凝之既不调兵，也不设防，厅室中向来设有天师神位，每天焚香诵经，到这时听说贼寇的气焰日益逼近，只是在天师座下，从早到晚叩头，一边叩头一边诵经，几乎把道教中无上的宝咒，全部念了一遍，又站起来面向东方，仗剑焚烧符箓，好像疯子一样，让人觉得可笑。张天师以捉妖著名，孙恩虽然是妖人后裔，无奈部众都是强盗，并非妖怪，天师能拿孙恩怎么样呢？官吏进去见王凝之，请他赶快发兵讨伐贼寇。王凝之大声说：“我已经向各位道祖请求，借得神兵几千，分别守卫要隘，就算有十万贼众，也无能为力了。”哪知道王凝之虽然这样痴心妄想，神兵终究没有借到，反而导致贼势日益逼近，距离城池不过几里。属吏接连告急，王凝之才答应出兵，兵还没有调集，贼寇已经蜂拥而至，城中的人民，夺门逃命，王凝之还在道室叩头祈祷，忽然有差役进来报告说：“贼寇已经进城了。”王凝之才惊起，急忙带着儿子们逃走，连妻子谢道韫都来不及带走。才走到十里左右，已经被贼众追上，仆从惊慌逃散，天尊不灵，只剩下父子几人，无法逃避，落入强盗手中，被捆绑到孙恩面前，由孙恩责问了几句，只说他祸国殃民，喝令斩首。王凝之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念什么避刀咒，无奈咒语仍然没有效果，只听到几声刀响，那父子几人的头颅，都已经被砍去了。好去见天师了。

谢道韫还在内室，举动自如，等到得到王凝之父子的死讯，才失声痛哭，流下了几行悲痛的眼泪。百忙之中还有主见，命令婢仆等人抬入小轿，自己带着外孙刘涛，乘坐轿子逃走，丢弃了细软物件，只让各自携带刀剑，防卫身体。刚出官署门，就有几个贼寇拦住，谢道韫让婢仆与他们搏斗，杀了两个贼寇，其余的贼寇返回奔走，又去纠集了一百多个贼寇，前来抢夺。谢道韫见无法抵挡，索性下轿持刀，凭借着那生平的力气，也与贼寇奋力战斗。贼寇猝不及防，竟然被砍倒了几个人，后来一拥而上，才被抓住。外孙刘涛，还只有几岁，自然一起被掳走。谢道韫毫无惧色，只请求去见孙恩。到了孙恩面前，从容地与他说话，说得有条有理，反而让孙恩暗暗称奇，不敢加害；只是见到了幼儿刘涛，却想要杀了他，谢道韫又抗议说：“这是刘氏后人，今日之事在王家，与他族有什么关系？一定要杀孩子，宁可先杀我！”孙恩也被打动，于是不杀刘涛，各自让人解开绳索，让她自己离开。

谢道韫从此寡居在会稽，立志守节，约束自身有法度。后来孙恩被驱逐，会稽大致安定，太守刘柳听说谢道韫的名声，特地前往求见。谢道韫向来知道刘柳的才华，也坦然出来，梳着素髻，穿着素褥，自己坐在帷帐中，与刘柳问答。刘柳整冠束带，侧坐与她交谈。谢道韫风韵高雅，叙谈清雅，先叙述家事，慷慨流涕，慢慢回答问话，言辞条理圆满。刘柳谈了一会儿，就告退自己感叹道：“巾帼之中罕见这样的人，只是观察她的言语气色，已经让人从内心到外表都佩服了。”强盗尚且不敢加害，何况刘柳？谢道韫也说：“亲人纷纷离世，才遇到这个人，听他问话，也足以开阔人的心胸。”这也是惺惺相惜的意思。先前同郡的张玄，也有聪慧的妹妹，是顾家的媳妇。张玄常常向众人自夸，足以比得上谢道韫。有济尼去两家游玩，有人问起谢张两女的优劣，济尼说：“王夫人神情洒脱开朗，自有林下之风，顾家妇内心纯净如玉，也不愧为闺房中的翘楚啊。”谢道韫所著的诗赋诔颂，编辑成册，到她寿终后，遗集流传，脍炙人口。只是古来才女，总是不免有些命运不好，曹大家读若姑，见《汉书》。中年丧夫，谢道韫自伤命运不济，并且守寡，难道是天意忌才，果真不让她有美满的姻缘吗？感慨中蕴含着郑重之意。话不多说。

且说孙恩攻陷会稽后，便竖起大旗，向远近号召。吴国内史桓谦、临海太守王崇、义兴太守魏隐，都弃郡逃走。凡是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永嘉、东阳、新安八郡，土豪纷纷起兵，杀害官吏归附孙恩。吴兴太守谢邈、永嘉太守司马逸、嘉兴公顾胤、南康公谢明慧、黄门侍郎谢冲、张琨、中书郎孔道等人，相继被杀。谢冲、谢邈都是谢安的侄子，谢明慧又是谢冲的儿子，过继给南康公谢石，所以得以袭封。谢邈兄弟甚至满门被杀，遭遇的灾祸尤其惨重。谢邈先前纳了一个小妾郗氏，很是宠爱，后来娶了继室郗氏，貌美心妒，让谢邈很是惧怕。小妾郗氏竟然被疏远，心怀怨恨，于是写信给谢邈，言辞凄楚诀别。谢邈知道文章不是小妾所写，怀疑是门下士仇玄达所作，于是罢黜了玄达。玄达竟然投靠孙恩，引领贼寇捉住谢邈，逼迫他向北面下跪。谢邈厉声道：“我未曾得罪天子，为何要向北面下跪？”此时颇有大丈夫气概，奈何之前惧怕一个妇人。说完就被害了。玄达又搜查谢邈家族，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