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鸾宫内,一地狼藉,火烛因长时间燃着没人吹灭,蜡迹滴落到了地上,少有几根还燃着。窗户大敞着,落进几缕月光映着烛光,让这屋里有了一丝光亮。
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面若枯槁满目疮痍双目无神一脸麻木的老妪,披散着头发活像个女鬼。那月光照在她脸上些,能看到大滴大滴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向下滴落着。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吱呀”。门开了,透进来一丝光亮,似是什么东西被丢了进来,哐当一声,门又紧紧关上。
“真是晦气,好好的中秋夜,叫弟兄几个来给一个又老又丑又恶毒的女人看门,还得送饭给她吃。”
“三哥,你快别说了,这里面可是皇后娘娘。”
“都被贬为庶人即日抄斩了,还娘娘呢。害死了娴贵妃娘娘的孩子,又多次刺杀皇上,哪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宫里人人皆知,当年皇后之位本是贵妃的,这皇后的位子是她不择手段抢来的,可是她还不满足,还要害死三公主,死了也活该。”
……
听着门外的讨论声,江泠鸢扯出一丝阴唳的笑,像是提线木偶突然被操控起来,扯着窗帘,扶着窗柩,衬着光线摸索着走向梳妆台,缓慢的坐下,打开了木匣子,拿出了一支雕刻精致的玉簪,这是她进东宫第三年陈隽之亲手给她雕刻的,那时的她为了争宠作出爱慕他许久的戏码,他信以为真为她描眉刻簪,不过,往事如烟不可追。
突然,江泠鸢狠狠的抬起胳膊,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将玉簪向自己的右侧脖颈刺去。瞬时血流如注。
随着血液喷涌而出,江泠鸢的生命开始倒计时。她好像陷入了一场噩梦,她再次回到人生的起点。
她本是户部尚书嫡女,却在十二岁时因母亲难产一尸两命,奶娘蒋嬷嬷染了风寒病死,甚至疼爱她的祖母都一病不起,自己也高烧昏迷不醒而被道士说是天生煞命,亲近之人皆会受煞而死,于是被江廷昀寻个借口送去了庄子上“养病”,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成了个哑巴,到了一个郊外的庄子。前几年因着江廷昀终究是不舍狠心,给了庄子一大笔钱,所以庄子上的人虽待她一般,却也能过活。可自从十四岁那年,下人们开始对她动辄打骂,冬日里甚至还要去河边凿冰浆洗衣物,平日里吃的都是剩饭,住在逼仄昏暗的柴房,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大多数落入那些下人手里,她甚至连件像样的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因为江府有了新的女主人王玉茗,新的小姐江韵嫣,她这个煞星早被人抛之脑后。可悲的是,她直至十八岁那年,才知道真相是,道士是假的,而母亲难产是有人动了手脚,程嬷嬷更不是染了风寒病死的,而是被杀害了,自己也被毒哑而高烧不起,祖母更是被人下了毒…而这一切的凶手,都是江廷昀早就养在江南富庶之地的外室王玉茗。从十四岁时,王玉茗就开始暗中克扣江廷昀给庄子的钱,导致江泠鸢过的是粗使丫头都不如。
十六岁时,她突然被接回京,那时她天真的以为,父亲终于想起了远在郊外庄子上“养病”的她,可没成想,原来是叫她替他的宝贝女儿嫁与太子为妾。江廷昀不舍江韵嫣嫁给太子做良娣,便将主意打到了江泠鸢身上。
至今她都难以忘怀她回京那日。她穿着不合身又破旧的粗布麻衣,低着头坐在豪华的马车里。到了下车时,因没人搀扶差点一脚跌落下马车,最终还是王玉茗假惺惺的扶着她下了车。江府门口围满了人,都等着看这去庄子上养病十几年的大小姐,可看到她下来的一瞬间,江泠鸢耳边全是唏嘘声。有的是心疼她因为母亲早逝无人庇佑而被赶去庄子受苦,可紧接着就有知道当年实情的人说她天生煞命…而眼前的,亲手将她变成这样的凶手,一脸关怀的看着她,拉着她的手。
“呦,瞧瞧咱们大姐儿都长成大姑娘了,当年你走的时候,我都还没见过你呢。”看江泠鸢没反应,她便继续找话说。而围观的人开始议论她不懂礼数不孝敬长辈,连句话也不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个说不出话的哑巴,王玉茗这是存心让她难堪。
“嫣儿,快来领着大姐儿进府。”
十五岁的江韵嫣满是不屑的从头到脚看了她一遍,像是看一个垃圾一样的不屑的眼神,狠狠刺痛了江泠鸢。看着江韵嫣身上穿的绫罗绸缎一看就价值不菲,而自己只能捡些下人不穿的衣服穿。江韵嫣头上戴的发簪珠钗一个都能顶上农民家半年的收成钱,手上涂着粉嫩的丹蔻,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而江泠鸢手上因着长年泡水而楛楛皱皱冻疮大片,比着府里四五十干了半辈子活的粗使婆子的手还要骇人,关节肿大,裂纹成片。江韵嫣则是不折不扣的千金小姐被娇养长大,可以说江泠鸢甚至还没有她的丫鬟待遇好。
江韵嫣转瞬又端着幅令人作呕的姿态,来亲近江泠鸢,毕竟她可是京城人人皆知的弱不禁风的才女。
“姐姐,这些年在庄子上过的可还好?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姐姐?你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不喜欢我…”江韵嫣作出委屈的样子,望着江泠鸢又望向王玉茗。
“阿娘…姐姐她厌恶嫣儿…”江韵嫣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松开了那猪蹄似的手,扭头就捂着脸跑进府中,看着像是江泠鸢让她难堪委屈了。
“嫣儿,嫣儿…”王玉茗赶紧追过去。
一众仆人,也是跟着进府了。只有江泠鸢一个人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
后来父亲下朝知晓此事,更是罚她在祠堂跪了三日。
再次从不见天日的祠堂出来,是祖母醒来,将她唤去。
老夫人拉着她嘘寒问暖了半天,不见她吭气,才发现了问题。请了府医来看,才知道江泠鸢高烧烧坏了嗓子,再看看她的手,真是可怜见的。
可当年就是这个丫头险些害的自己死在床上,老夫人也对她不甚亲近,只寻了她母亲旧院让她住进去,又赏了些衣服首饰。
再后来,她便稀里糊涂的领了圣旨,开始绣嫁衣,绣好了嫁衣就坐上了喜轿嫁入东宫。
东宫里有正妃和侧妃,她只是个良娣,自是不怎么重视,新婚夜她甚至独坐了一夜。
第二日,丫鬟仆妇装扮好,便去给太子妃请安。
要说江泠鸢这一辈子,遇到的好人屈指可数,那太子妃便是其中之一。太子妃沈玉姝真真是个极好的人,待江泠鸢就像是自家亲姊妹,总是拉着江泠鸢聊天,虽然江泠鸢是个哑巴,但是可以听她讲。听太子妃的描述,江泠鸢知道了太子妃是将军家嫡女,嫁进东宫前甚至上过战场打过胜仗,是个极为潇洒的女子,可惜她爱上了太子。沈家便陪着她一脚踏进太子的船。嫁进东宫后每每舞刀弄剑便会被侧妃薛瑾宁冷嘲暗讽甚至告诉皇后,而皇后每次都会恶惩她一番,太子对她也总是不冷不热,除了偶尔来她这里履行些皇后让做的事,再没什么多余的。后来她只能放弃自己的武侠梦,做一只金丝雀被圈养在这东宫一席。连玉姝姊姊穿着最爱的红衣出府都是被罚的理由,江泠鸢打心底不喜欢太子侧妃。从第一次给薛瑾宁请安,她便被狠狠为难了一番,因为敬茶时,薛瑾宁贴身婢女一直倒滚烫茶水,水不住的往手上没过一会,江泠鸢便支持不住将茶碗松开摔碎了,薛瑾宁甚至连借口都懒得寻便罚她在冬日里跪了三个时辰直至沈玉姝的人来寻她。后来每次请安时太子妃总会跟着她,但薛瑾宁依旧会为难她,什么礼数不周以下犯上不懂规矩,稍有不慎,薛瑾宁便要罚她跪上几个时辰。而每当这个时候,沈玉姝就会同薛瑾宁剑拔弩张吵的不可开交。而每次薛瑾宁都会怒不可遏的去太子面前哭上一场。有一次,正巧碰上太子下朝回来,薛瑾宁哭着跑出去搂上他。
那是江泠鸢第一次见太子陈隽之,他搂着薛瑾宁在怀里温柔的抚着她的背轻声安慰。而沈玉姝和她被罚跪在冰面上瑟瑟发抖。沈玉姝抬头看向陈隽之,这个她从十五岁爱到现在整整五年的男人,哪怕他眼中有一丝心疼,沈玉姝都不会怪罪他。可他只是将她的目光置若罔闻般将头扭向旁边。
“姐姐,你也别怨殿下罚你太过,你母家勾结南羌是殿下手下留情才让你沈家一家老小流放,不然,你沈家可就满门抄斩了。”薛瑾宁方才听贴身婢女打听来的消息,一直在找时机想告诉沈玉姝,眼下便是正好的时候。
沈玉姝听到后扑到薛瑾宁身上仿佛饿狼扑食。“你说什么?我父亲向来最是忠于陛下,怎么可能…”话都还没说完,陈隽之便一脚将她踹开,沈玉姝闷哼一声倒在冰面上昏了过去,陈隽之也只是不急不慢的唤了太医,随即搂着薛瑾宁去了宁安堂共度良宵。
江泠鸢和婢女将沈玉姝搀扶进了屋子,太医来后匆匆忙忙进了屋子,江泠鸢在屋外急的直哭,如若不是为了护着自己,玉姝阿姊便不会这般。一见太医出来,江泠鸢顾不得自己隐隐作痛的膝盖和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便冲了进去。
沈玉姝在床上失神的躺着,眼底一片死灰。而一旁的陪嫁婢女春华高兴的念叨着。因刚才是秋淑陪着,所以如今春华还不知道沈家失势之事,只以为是沈玉姝晕倒发现有了身孕。秋淑几次欲言又止,看向了春华,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娘娘有了身孕,便是有了同侧妃争夺的筹码,看以后她还怎么欺负娘娘和良娣。”春华边端来了安胎药边说。
而沈玉姝只是呆呆的望向天花板。
江泠鸢一瘸一拐的走过去,沈玉姝才缓慢的将头扭过来,将她叫到床边,眼泪滑落的瞬间,沈玉姝强撑着笑容对她说。
“是啊春华,本宫有孕了,可以护住鸢儿和你了…”
……
刚开始的几个月,沈玉姝害喜害的厉害,整个人瘦的就剩个架子。江泠鸢到处寻治这害喜的法子,从一乡下野大夫处知晓这未成熟的酸李子捣碎腌制有效,便亲手做了腌李子。秋淑和春华还有冬青尝了都是面露难色口水直流。沈玉姝面无表情却吃了很多,吃到酸的她流泪。四个人都去劝她,她却像失了控制的傀儡人一般。那时春华才知道,沈家全府上下二百四十五口都流放了。心疼的直掉泪。后来四个人轮番上阵陪着她,总是给她讲笑话,陪她给孩子绣个衣服织个布鞋什么的,沈玉姝也渐渐恢复些往日的神态。
直至沈玉姝怀孕九月余,陈隽之来看她的次数也就七八天来一趟她屋内留下吃个饭再走,还会关怀她几句,再赏她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虽是仍旧常常被薛瑾宁寻衅,可沈玉姝总是一副要死不死的样子,让薛瑾宁觉得无聊至极,后来也懒得寻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