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姐姐田贵妃,却既无好感,也不眼羡。她记得自从姐姐进宫以后,很少回家省亲。那次奉旨回府省亲,跟随着那么多内官,父母都得向她跪拜迎接。
她亲眼看见,在内室里姐姐抱住母亲伤心地哭泣;正哭着,跟随来的女官便进来催促启驾回宫。
姐姐只好强作笑颜,在无限留恋凄恻的神情中登上凤輦……这一切,在她幼稚的心灵中投下了悲凉的阴影。
后来,她又不断听到一些使人心烦的消息:贵妃被贬进了冷宫;贵妃的皇子在冷宫里死了;贵妃被赦回东宫,但又病了……直到田贵妃薨逝的噩耗传来,举家悲痛。
蕙儿在哭声中,想象着那深深的皇宫里,大概看不到阳光,没有笑语,甚至连说话也不能大声,简直就同冷漠的月宫一样……她越想越觉可怕,越怕越觉姐姐可悲。
可是她不明白,姐姐当初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去呢……
蕙儿盈盈走进书房,裙带飘曳,翩若惊鸿。田弘遇见女儿长得更秀丽了,心中大喜。
惠儿按家礼拜过父亲后,站立一旁。她见父亲脸上一团和气,便先开口道:“爹爹,孩儿正有一事向爹禀报:杨宛姐姐想回家;可不能让她走了,我要和她作伴。
她的相公在外头,望爹爹差人把他请来咱家,让他们团圆,她就不走了。”
田弘遇听罢,皱起眉头:“如今哪里顾得上这些事!
惠儿,你的琴艺学得怎样了?”
蕙儿有点儿扫兴:“怎么说呢?杨姐姐教过我的,都会了。”
“很好,很好!”田弘遇离开了太师椅,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的脸。他发觉这张脸上有着贵妃的影子,似乎比贵妃还要好看。顿时,一种新的希望和骄傲使他的许多忧虑一下子消失了。
他重又坐到太师椅上,挥手叫侍婢退出,郑重地对惠儿道:
“我儿,你姐姐贵为皇妃,受到皇上恩宠,可惜她寿数不永,为父十分悲痛。你姐姐已经如此,今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女儿了。”
蕙儿忙说:“爹参放心,今后孩儿一定尽心孝敬父母,为父亲解忧。”
田弘遇摇头道:“不是这等说。孝敬父母事小,忠于国君事大。为父之忧,忧在皇上。自从贵妃逝去,皇上思念贵妃,寝食尽废……”
“这……”蕙儿不解地问:“皇上不是还有许多妃子吗?”
“蕙儿,许多事你还不懂,以后我再细向你说。如今我想先告诉你一件事情:皇上曾经听你姐姐讲过,知道你长得与她容貌相似;如果皇上见了你,一定会喜欢。
因此为父和你母亲商量,想把你荐进宫去,若是受到皇上的恩重,那就是我儿的造化了。”
田弘遇说到这里,惠儿的心卜卜跳起来。她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告诉她这么一件事情!她心慌意乱,胸口发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田弘遇见蕙儿不作声,以为是女儿害羞,高兴地道:“惠儿,你今年十五岁了,已是及笄之年。等为父启奏皇上,然后就把你送进宫去。皇上高兴,为父也觉光采那时候……”
“爹爹,你别说了……”惠儿忽然转过身去掩面哭了起来。
田弘遇一愣,接着微笑道:我儿不必激动为父的会办得极周全的。当年你姐姐也是这样,临上轿哭哭啼啼的,等去了就好了。到时候,啊……”
蕙儿实在听不下去了,她不等田弘遇说完,便哭着跑出了书房。
田弘遇忽地站了起来,又很快跌坐在太师椅上。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恼怒,他圆胖脸上的络腮胡子,簌簌地抖个不停…
蕙儿回到后楼闺房,一连三天不吃不喝,只是伏在榻上,不时地流泪哭泣。杨宛问明了是怎么一回事,心里恨骂道:“为了巴结皇帝老子,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顾惜,算些什么东西!”
她无法劝蕙儿,在心里骂的话也不好向蕙儿说出来。她只是想,原来这大家小姐也有自己的烦恼!
“小姐,你不是想听《胡笳十八拍》吗?我弹来你听,也许心里会痛快些。”
惠儿哽咽道:“我的好姐姐,我再也不学这些了!我现在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我学琴曲……”
杨宛同情地叹一口气,默默退了出去。
蕙儿独自伏在榻上,觉得浑身瘫软无力。
她忽觉自己就象一只失群的孤雁,在迷濛的云雾中吃力地飞着;又象一块横放在俎板上的肉,随时就要被人拿去脔割,而把自己往俎板上送去的正是自己尊敬的父亲……她不禁想起了生身母亲,大声痛哭不止。
她后悔自己学琴,更不该要父亲给的那张锦瑟。她忽觉身边那盛着锦瑟的琴囊里,正盘着一条恶蛇,那铮铮的琴音就从那蛇的口中吐出……
她止住哭,在惊悸中定了定神,然后慢慢从榻上欠起身子,顺手拿起一把铰剪,颤颤地走近琴囊,闭了眼,她连刺数剪,直至弦断琴破。
她一阵喘息,铰剪从她颤抖的手里掉在了地上。
丫环闻声跑进来看,惊得浑身发颤;“小姐,这是何苦来的?”
面色苍白的蕙儿,躺在锦榻上,半闭了眼,象是安静了许多。
这天夜里,天阴得很黑。蕙儿的寝房里,一支曳动着黄色光焰的蜡烛,已经剩下了不长的一截,烛泪在慢慢地流着。
两名丫环守护了一会儿,见蕙儿睡了,也觉瞌睡难耐,便自到外间睡去了。蕙儿睡了很短时间就醒来,见房内静悄悄,只有对面的蜡烛,光焰如豆,奄奄欲熄。
她静思了一会儿,立起娇弱的身子,在暗淡的烛影下,闭了眼睛,朝着南方跪了下去,口里喃喃念道:
“娘,您还记得孩儿吗?您若在阴间有灵,就救救我吧!
这时,忽然平空一阵冷风,蜡烛灭了!接着窜进一个人,在黑暗中用力地挟住了她的身子,贴近耳边轻声说道:“快走!我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