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义低头大口吃着饺子没有吱声。
半年前一登上火车,石金义就像个被人牵着的木偶似地没了筋骨。火车一路向北奔到旅顺,下车就和三十多个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一起被关进一座像监狱般的日本兵营,不许打探,不许交流,不许与外界任何人联系。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来干什么,每天就是无休止地训练,格斗、射击、窃听、跟踪、收发报、俄语日语,甚至跳舞、交际。整整五个月时间,先后刷掉了不合格的十来个人,只剩下了十五男六女。终于有一天,一个身着戎装全副披挂的日军中佐来到大家面前,带着所有人向日本天皇宣示效忠后,才正式宣布:“你们通过了大日本皇军的严格训练,现在正式成为日中联合反共特别行动支队的成员。”直到这个时候石金义他们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训练成了日本特务。
日中联合反共特别行动支队,代号“菊支队”,是直接听命于日本大本营绝密机构“竹机关”的下设特务组织,主要任务是刺探中、俄政治和军事情报,接近和联络重庆国民党和中央国民政府各类官员、中共官员和亲共人士,协助“竹机关”完成各项秘密任务。“菊支队”有多少成员谁都不知道,每个成员只与自己的上线保持单线联络,石金义的上线就是那个叫小岩井仓二的少佐。中佐还规定,如遇紧急情况,“菊支队”会以极其保密的方式与他们联络。按照支队的第一个命令,石金义回到滦县后第一时间向小岩井少佐报到,小岩井指派他到石坊车站任副站长,春节过后就去报到。
在家里吃完团圆饭后,金义没敢耽搁,赶忙去小学校找于老师,一敲开宿舍门,把于老师着实吓了一跳:“妈呀?是石金义,你可想死我了。”话一出口,于老师的脸先腾地红了起来。
金义没理会这些,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口气儿把半年来自己的情况说了个遍,于老师眼睛没敢眨一下,吃惊地认真听完后才咽了口吐沫说:“太好了,我马上向组织上报告。石金义,你太出色了,居然能打入到敌人特务机关内部。”
石坊站是受滦州站管辖的三级小站,南距滦州站五十多里,北距山海关站一百来里,虽是个区区小站,却地处冀东咽喉最险要的地带,西北是燕山深山老林,东南是莽莽渤海,日本人深知此地的重要,绝不敢掉以轻心,在石坊站派驻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在西边榆关镇、东边北戴河各驻守一个排的治安军,另外,南有滦州、北有山海关的重兵支援,小小石坊站可谓固若金汤。正月一过,石金义就来到石坊站上任。石坊车站四名职工实际上是两家人,站长姓李,五十开外,是个成天咳嗽连成串儿的老肺痨,站长闺女三十左右守寡,在站上当售票员兼烧水做饭,顺带着伺候病病歪歪的爹;一个四十多岁的扳道工兼巡道员姓胡,媳妇当票房杂役,打扫卫生兼收票,两家子守着小站轻轻松松地过着日子,单蹦塞进了个石金义,瞅着这个一撮毛日本小胡子的石副站长,两家人都膈膈应应的起了戒心。
临来前小岩井命令:安心蛰伏,不做动作,如遇紧急或特大情报方可上报。于老师也带来了组织上的指示:先去上班,如有任务,组织上会随时联络你。小站上大多是过往车辆,每两天才有一班停靠的客车,除了夏季北戴河避暑时来往的人会多些,平日里几乎没一俩人上下车。在小站上石金主难得有了几分轻闲,每天当班时提着信号灯迎送过往的车辆,一下班两家人像躲瘟神一样都躲他远远的,他也没心思上赶着讨好他们,没事儿就一个人在宿舍里闷着,饿了自己做着吃两口,有时啃两口苹果也能顶上大半天。就这么糊里糊涂安安生生过了一个多月,一天中午,宿舍门忽然被一把撞开,山海来了。
父亲的到来让金义吃惊不小,老爸拐着个腿愣是扒了一辆货车赶到的小站,进门坐到炕上气儿没喘匀就问:“你参加日本人的啥组织啦?”
“咋儿着啦?”金义被父亲问得有些昏头,慌忙中不能承认也不敢不承认:“你听谁说的?”
“这么说是真有这事儿啦?”山海两眼死盯着儿子的眼睛,金义被盯得有点发毛,声音有些颤抖地嘟囔着:“没有的事儿,是谁在你那儿瞎咧咧的。”
山海微微叹了口气,然后放缓声音说:“金义啊,你快二十了,已经长大成人,想干啥是你自己的事儿,我这个当爹的也管不了你。日本人派你一出去就是大半年,你跟家里一个音信都没有,你妈在家整天惦记得都要死要活的,你在外边都干了些啥爹不问你,但你要记住爹两句话,别做昧良心的事儿,别做伤害家里老小的事儿。”
一听父亲说出这些话金义放下心,坐到父亲旁边说:“爸,你就放心吧,你儿子不傻,怎么能帮着小日本子干伤天害理的事儿。但是爸你一定要告诉我,是谁在你面前说了啥,好让我也有些防备。”
山海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姜云不?”
“姜云?”金义一愣:“他找你啦?”金义在长春集训时,专门有一课就是认识每一名国民党和共产党的高级官员,其中,中央国民政府滦榆专区特派员姜云,是金义要掌握的重点人物之一。
“嗯。”山海把头晚姜云到家的事详细地叙述了一遍。
(三)
炸车失利和丁副站长丁少君同志的牺牲让姜云唏嘘不已,少君从天津的北洋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天津铁路局工作,是在姜云的悉心教诲和推荐下加入了国民党,并成为了国民党中统的一名地下情报员,丁少君以军统滦榆特遣组副组长身份被派到滦县车站,安放雷管的任务是他自己抢着要去的,年仅三十岁还没成家就牺牲了,甚至连尸首都没能找到。更让姜云感到无法容忍的是,自己的行动失利了,可共产党却竟然轻轻松松地从车上偷走了几十桶炸药,恼羞成怒的他发誓要报复。姜云首先怀疑是石山海告的密,但依山海的性子和与日本人结下的深仇不该干这事儿。姜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让手下一连暗杀了两个日本商人和两个治安军军官,算是先给少君祭了灵,但当得知石金义由日本人派到旅顺的特务基地参加集训后,姜云确信,一定是石家父子掺和了日本人的行动。
姜云立即亲自带人来到石家,这次进家门和上次完全不一样,天黑刚一戒严,姜云就让手下直接破门而入,四个特工全都身着黑衣黑裤,双手各持一把大号镜面匣子,进到屋内立马将一家老小全部按住押到东屋。姜云提着个黑布包走进屋里,对着满脸狐疑的山海和吓得直哆嗦的女人、孩子们乐了乐,然后把布包一抖落,“咕噜噜——”,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骨碌到地上,山海见状忙说:“慢着,慢着,好汉,有啥事儿冲我说,别吓着孩子们。”
一个手下从墙边取了个木条凳,姜云稳稳地坐在山海对面,指了指血人头用带有南方“呲呲”音的国语问:“知道是谁的狗头吗?”
借着油灯的光亮,山海认出了对面坐着的姜云,没瞅人头但瞅着眼前的阵势还是谨慎地摇了摇头,姜云又冷冷地笑了笑:“这是日本人的狗腿子、滦县税警局长武仁茂的狗头。趁还热乎着给你提来,就是给你提个醒,铁血救国社要你的人头如探囊取物一般,别成天跟我们动脑筋玩花样,想脚踩两条船可不容易。”
山海听出一些门道,忙打断说:“是姜先生吧,你还是直说吧,这绕圈子的话我听不大明白。”
“好,明人不说暗话。”姜云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大儿子石金义给日本人干事当汉奸你知道吧。”
一听是说大虎头的事,山海松了口气:“唉,哪儿是啥汉奸呀,那是混口饭吃。”
“呵呵,混口饭吃?”姜云冷笑了一声:“在日本人的特务基地培训半年多,出来就混口饭吃?这饭吃得也太丰盛、太不地道了吧。”
“啥?”山海吃了一惊:“这事儿我咋儿知不道?这小子回来也没说。”但转念一想,大虎头一定还有缘由,就赶忙对姜云说:“姜,姜先生,这事儿肯定有差迟,你知道,我们家和小日本子有死仇啊,我石山海用这炕上炕下全家老小的性命担保,我儿子大虎头他再傻、再混,也不会干出给日本人当枪使的傻事儿来。”
姜云没有答话,顿了顿又说:“这笔账先放一放,还有笔账,大半年了,丁先生的这笔血帐还没了呢,是你们父子俩向日本人报告了丁站长的行动,你还帮着日本人抓他,丁站长的死你俩谁也逃不脱干系!”
山海一听急了,顾不得腰眼上被顶着的手枪“噌”地站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山海身子都颤抖起来,用手指着姜云的鼻子说:“说这话你还算是个人吗?!你不提我还不打算说,本来瞅你像条汉子,要是跟人家丁站长比,你们算是个啥?就是一群孬种!人家丁站长年轻轻地跟着你们干,你就让人家一个人单枪匹马地这么轻意送了命?你们这一群人都干啥啦?啊?”说着,山海忍不住“呜呜”哭出声来,姜云听愣了,嘴巴动了几下才说出了句:“那,他是怎么死的?”
“咋儿死的?你还有脸问。”山海哽噎着说:“那真是条汉子呀!那天他揣着雷管包躲到车底下,不小心还是被日本人的狼狗给发现了,金义上前拦狗没拦住,丁站长真是好枪法啊,三枪撂倒了狼狗和两个日本子,我离他一丈来远都瞅傻了。眼瞅着日本子又围上来自己走不了了,为了救我,他冲着我胳膊、腿不致命的地方给了我两枪,丁站长先冲着我说了句让我哥报仇,然后又喊了声中华民族万岁,就冲自己脑袋开了枪,脑浆子喷出去有一丈多远,惨呐!”一边说着山海用袖子擦了把鼻涕和泪,忽然发现姜云也已经泪流满面,不由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们有这么多人有本事在这儿咋咋呼呼的,那天咋儿就不能多去几个人?咋儿让这么个年轻轻的孩子孤单单地去送死啊?丁站长不但为你们赴了死,临死前还救了我们父子俩的命,他打死了瞅见大虎头拦狗的俩小日本子,还用苦肉计让我在日本子面前脱了干系,他可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哪。李勇一给了我五十块钱,我一直存着没敢动,就是想哪天见到你们,把钱能给丁站长他哥和家里老人带回去,也算我们一家人对丁站长的报答。”
听完山海的哭述,姜云呆呆地坐在条凳上没有一句话,手下见状赶忙用布包起了地上的人头,然后俯下身提醒了一句:“专员,您看——”
姜云缓了一下神儿,用袖子擦干了满脸的泪水,然后慢慢站起身,伸手一把抓住山海的手紧紧地握住,深情地说:“石大哥,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说完,转头看到翠儿在炕上还搂着几个惊恐不堪的孩子,就拉着山海的手说:“屋外借一步说话好吗?”
一行人出了屋,姜云还没松开紧紧拉着山海的手:“石大哥,炸车的事儿虽没成功,但你也帮我们国民政府抗日打鬼子做了贡献,党国会记住你们的。另外,你一定要嘱咐你儿子石金义,他已经被日本人发展成了特务,但还是让他离日本人远点,能躲就躲,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可不好过。”说着,又把嘴凑到了山海的耳边压低声音说:“你尽快去告诉他,要是有紧急情况,让他在他宿舍的后窗台上放个瓦罐,我会派人暗中保护他。”
山海这才明白,姜云早就做好了保护他们父子俩的准备,赶忙低声说:“谢谢啦。我早就想好了,丁站长是咱石家的恩人,他的仇咱石家一定替他报,你还是告诉我丁站长的家在哪儿吧,我想把他临终前的话带给他哥,把钱给他家父母送去,替他孝敬一下老人,也算了了我们全家的心愿。”
姜云听后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紧紧地抱住山海,在山海耳边声音哽噎着轻声说:“不用了,石大哥,少君的死我比谁都心疼,他,是我亲弟弟!”
山海一下子呆住了,直到一行人全都出了门,嘴还呆呆地张着,任由泪水涌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