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章(1 / 2)素裹银装首页

(一)

别看滦州自古以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千百年来大战小仗打了无数,但滦州土地肥沃、工商业发达,处处都是活路,滦州人一直信奉着“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的古训,谁家也不愿意送自己的儿子去当兵扛枪打仗,“拿兵饷”“吃军粮”那是咒人不得好死的骂人话。自打“九一八”日本人赶走张少帅又拥着康德帝复辟牢牢占住东北后,日本人就把目光盯到了华北这块儿肥肉上,“卢沟桥事变”、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华北反共自治政府,日本人鼓动着一帮子亲日汉奸们在冀东地区卯足了劲儿地折腾。老百姓们倒是像看耍猴一般,早已习惯了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场面,你在台上折跟头打把式闹腾你的,咱在街头看拉洋片儿听莲花落乐呵咱的,各不相干。但顶头上司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可苦了这些“拿兵饷”扛枪当兵的,今天是安国军,明天是保安军,后天又成了皇协军,没几天快成了三孙子,混得连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军营里有本事胆儿大的,拉杆子带队伍上山自立为王;没本事胆儿小的,把大枪一卖,回家种地或做小买卖儿去。整个华北,国军跑了个精光,自治政府的保安军把县里的治安队、乡勇队都算上也不过五六万人。偌大的一个滦州城,保安军仅剩了四五十号人,连站岗值班的人都凑不够,全凭着上百号日本宪兵带几十个老弱警察维持治安了。

“八一三”上海战事一起,日本人将目光集中到了长江一线,精锐部队都调往了南方战场。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了个叫王克敏的,凭着在日本留学镀过金,立马向日本主子表忠心,在日本人的抬举下,给自己封了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行政委员长的官儿。做买卖出身精于算计的王克敏知道“手中没杆枪,放屁都不响”的道理,上任第一天就向日本主子提出了“用资源换装备”的请求,并派出嫡系齐燮元去组建一支自己的御林军——华北绥靖保安军。这个齐燮元保定陆军学堂毕业,别看在直系、奉系中人品混得不咋儿地,但论领兵打仗那可是把好手,多年在军阀混战中摸爬滚摸索出了一套练兵理论。冀东一带兵痞成灾,单单搜罗一帮子地痞流氓们根本无法建成正规军队,于是齐燮元打出了“先设学、后建军”的旗号,把目光盯向了青年学生和清贫知识分子们,像宋来兴这样既有学问又家境贫寒的年轻人自然就成了香饽饽,吃喝管够、每月五块现大洋、毕业就当军官等一个个诱饵,将宋来兴等一大批圈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招进了“华北陆军军官学校”。学员半年毕业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回到家乡招募士兵,招的越多官就当的越大。宋来兴军校毕业被任命为驻守滦县华北保安军第七集团军第三十九团新兵训练营的中尉排长,笔挺的卡其布军服、锃亮的牛皮马靴让宋排长着实神气了几天,俩月过去了,上头的军饷迟迟发不下来。肚子没食儿,心里发慌。这帮子原本意气风发的下层小军官们一下子就毛了爪,家里头还有老老小小的指望着这点饷钱过日子呢,可这身儿黄狗皮如今竟成了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几个分布在天津、唐山和滦县各个连队的军校同学聚到一起,大家发完牢骚骂完娘后,有人壮起胆子提出借着这身黄狗皮掩护走私烟土的发财路子,正愁没有个敢在路上运送烟土的,赶巧遇上了不怕死的孟二鼻涕撞上门来。哥儿几个有买货的有卖货的,运烟土最危险的一段儿路由孟二鼻涕出头,几趟下来,入伙的几个哥们儿每人分了百十来块大洋,把大伙乐得跟孟二鼻涕一样直冒起鼻涕泡。

又走了一趟保定的货,孟二鼻涕来到城西保安军兵营向宋来兴交差。估计这趟赚了不少,宋来兴爽快地一出手就扔给他八块大洋。趁着宋来兴心情好,孟二鼻涕说出想让儿子参军的事,宋来兴没打磕巴立马答应,随手从床铺底下扽出了个土布口袋递给孟二鼻涕:“拿回家改改,后天让你小子穿上军装到营房报到吧。”

“啥?”孟二鼻涕没敢想会这么顺当,赶忙解释说:“俺小子龙头虚岁十四,但个头高,像个十五六的。”

宋来兴一拍胸脯说:“咱自家孩子我这当姑父的还能不办?!让小子先进来,扛得动枪就下到班里,扛不动就当我的勤务兵,好歹占上个坑,饷钱先欠着。你放心,跟着他姑父以后少不了吃香喝辣的。但咱丑话还是先放头里,这事儿可得给我保好密,上边要是知道了连我的官儿一块堆儿抹拉。”

自打瞅见孟二鼻涕又回了家后,荣儿恨屋及乌对龙头也生出了几分腻歪,一连几天都将龙头堵在了院门外。这天玉簪放学,龙头紧跟在玉簪屁股后面溜进了屋,肩背着一个大布包、手提着一个小布袋儿,没等荣儿开口撵,就赶忙将小布袋儿放在炕桌上:“婶,这是点儿小米儿,是我——”到嘴头的“爹”字没出口立马收了回去,脸儿一红改口说:“是我孝敬您的。”

“你?”荣儿警惕地问:“你哪儿来的钱?”

“不会是偷的吧。”玉簪快人快语地跟了一句。

一个“偷”字触到了龙头的麻筋儿,龙头突然脑门儿青筋暴起简直发狂似地大喊:“要偷我就是王八蛋!”

从没见过龙头起这么大的急,荣儿打了个激灵赶紧劝和说:“你姐和你闹着玩呢,来,告诉婶儿,钱哪儿来的?”

“是我的饷钱。”龙头涨红着脸把肩上的大布包放在桌上,嘴里嘟嚷着说:“我爹让我当兵了,这是才发的军装,有点儿大,婶儿你给改改吧。我爹还给了我一个大子儿,说是发的饷钱,我就买了几斤小米儿。”

“当兵?”荣儿瞪大了眼睛,玉簪也吃惊地问:“你当兵?就你这么大点儿还能当兵?”

龙头低下点没有吱声。荣儿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一套半旧的土黄色军衣军裤、一顶军帽、一副绑腿、一双黑粗布鞋,还有一块蓝地儿红花的细洋布,荣儿瞅着花布疑惑地问:“这也是发的?”

“这是我——”龙头红起脸“爹”字又没说出口,“给我姐买的。”

玉簪拿起花布披在肩上,嘴上说着“侉死了”,但掩饰不住心里的欢喜。荣儿没有搭话,而是本能地提起上衣在龙头身前比划起来,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当兵也中,总比在家跟着你那个混账爹瞎混强,兴许还是条活路。”

仅用一天时间军装就改好了,龙头穿上军装挺着胸脯站在荣儿和玉簪面前,衣裳挺合身儿,就是军帽和鞋大了些,荣儿和玉簪前后左右地打量着,把龙头给瞅红了脸。玉簪跳上炕,把支窗户的竹竿取过来乐着说:“拿着,扛上杆枪就更像个当兵的啦。”

龙头红着脸没有接,而是低下头没头没脑地冲着荣儿说:“婶儿,等我挣了饷钱就给你,以后我养活你。”

荣儿一听眼睛就有些湿润了,扽了扽龙头的衣角说:“有这份儿心就中了,婶儿可用不着你养活。天儿就要冷了,估摸着到了兵营里儿就该发棉衣裳了,你就抽空拿回来,婶儿再给你改,发鞋时记着挑双小点的。到了打仗前儿能躲就躲,别傻呵呵地往头前儿跑,枪仔儿可不长眼。”

龙头低着头“嗯,嗯”地应承着,随口说了句,“我爹都告诉过我了。”话一出口,龙头感到荣儿的神色有些不对,不知该再说些啥,赶忙就说了句“婶儿我走了”一溜烟儿地跑出了屋。荣儿好一会才缓过神儿来,对呀,人家有自己的亲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咱在旁边瞎操啥闲心。荣儿长长地“唉”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忙活起自己身边的活儿了。

(二)

大水闹过两年后,为了避免车站再被经常泛滥的洪水淹没,京榆铁路公司在距老车站西边三里多地的高地建起了新滦县车站。车站说搬就搬过去了,当年繁忙嘈杂的老车站一下子安静下来,老车站旁的商户们纷纷迁到新站旁边重新支起店面,但大家依然留恋着老车站,亲切地把它称为“老站”。

新站规模比老站扩大近一倍,石山海依旧是站上的搬运队长。从货物运输的紧张程度山海明显察觉出来,日本人在南方的战事应该越来越吃紧了。滦县车站三天两头地过军车,从车站向南方装运的主要是枪炮弹药还有粮食、布匹和被服,也有从坝上转运的马匹、牛羊。有天突然来了批急活,从开平运来了几百箱子的易碎品要紧急装运上车,山海从箱子破损的地方偷偷瞅了眼,是一个个小白瓷坛子。山海心里琢磨,小日本子在前方还腌咸菜咋儿的?第二天跟厂家押货的人一打听才知道,这些瓷坛子是专门订做给战死的小日本子装骨灰的,两车皮上万只小坛子,这得死多少小日本子呀。

车站上的货物运输任务从白天到夜里几乎连成了串,工人三班倒,但一站之长的李勇一从没的休息过。站上还有一个副站长和一个工程师,另外还有一个班的路警站岗值勤。但除了石山海,李勇一对谁也不信任,重要货物到站一定要亲自出面,实在忙不过来就叫石山海顶摊儿。连日的忙碌,李勇一瘦得快成根麻杆,结实的山海也累得有些力不从心。这几天站上的活儿成了堆,运输队的壮工们取消倒班全都吃住在站上。一连打了三个连班,几个年岁大的壮工腿底下开始没了根,山海见状赶紧给每个人发了三块钱北方券,嘱咐大伙再努把劲儿坚持一下,然后红肿着双眼快步来到站长小套院,见到端坐在办公室里的李勇一,抱了抱拳说:“站长哪,真顶不住啦,这牲口也得打个盹儿呀。”

李勇一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见到山海忙站起身来说:“哟呵,山海兄,辛苦了。”然后招呼着山海坐下,山海摆了摆手站着说:“站长哪,不中就再招几个短工,要不就招呼城里儿的保安队过来搭把手?”

“不行!”李勇一坚定地说:“这些都是重要的军事物资,保安队的那些人没有搬运经验,毛手毛脚的帮不上多大忙还可能坏事儿。再坚持一下,还有两批货物装运,抢运完这几批活应该可以歇一歇。你要带头给大家鼓劲儿,到时我出钱请大家吃一顿。”说着,李勇一从抽屉里取出一沓北方券递过来,山海连忙摆起手说:“不用不用,您昨个给的饷钱刚发给大伙,不用再破费了。”

“拿着吧。”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接着,门帘挑开,一个身着长衫满头白发的老人从里屋走了出来,山海定睛一瞅:“哎哟,是李——”“源吉”俩字没出口,山海觉出不对,赶紧改口:“是李大人呀,您这是——”

李源吉微笑着冲山海点点头:“我刚从东北老家回来,坐了几天的车,累了,在屋里倒了会儿。”几年没见,李源吉老了许多,也胖了不少,山海不知该说些啥,只好搓起手支应着:“那您就多住几天吧。”

“哈,哈”李源吉爽朗地乐了乐:“我这次来就不走啦。”

“啥?”山海不觉得叫了一声,又感到有些失态就赶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李源吉没有理会山海的表情,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老喽,在家里闲着没啥事儿,南边战事趋紧,滦州这地方十分关键,我过来给你们搭把手。”

山海觉出李源吉像是在和他儿子聊天,自己显得有些多余,就一边继续说着“那就好,那就好”,一边知趣地向屋门口退,刚到门口,李勇一忽然叫住了山海,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大儿子很不错,车站正缺人手,让他来上班吧,给我打个下手。”

山海没听明白,疑惑地问:“啥?你是说金义吗?他还上学呢。”

“不用上了,到车站上班吧。”李勇一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像是在下命令似的说:“每月三块钱,下个礼拜就来吧,我急着用人。”

山海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哎,哎”着退出了屋门。

几批重要军用物资终于抢运完,大伙可以轮着歇歇了。两天后的傍黑,山海迈着疲惫的步子回到了家,刚一进院门,翠儿就迎了出来,捏着鼻子命令山海赶紧扒皮,全身上下一件不剩地脱下来扔到井沿儿,又招呼着大虎头、二虎头从灶上舀来两盆热水。山海怕喜儿和孩子们瞅见,赶紧蹲在井台边趁夜色把身子擦洗干净,穿上翠儿递过来的身儿干净衣裳才进了屋。炕桌上刚摆上了一盘黄花菜摊鸡蛋、一盘炸花生米,一小碟儿香油拌过的酱疙瘩咸菜,大青花碗里烫着的一锡壶酒,见公爹上炕盘腿坐好,喜儿又端上了一大碗热腾腾的细棒碴儿粥,山海瞅了眼坐在炕头的翠儿乐了乐没动筷儿,翠儿冲着桌子努努嘴儿:“傻乐啥?吃吧。”

山海一把搂过趴在桌边两眼直呆呆地盯着摊鸡蛋的打住,放在盘着的腿上说:“还是家里好哟,有吃有喝的。”说着,用筷子把摊鸡蛋分成了三份儿,夹起一块儿塞进早已张开大嘴等着的打住嘴里,一块儿给了安静地趴在桌边的小毛丫,又夹起一块儿四处找起三虎头,翠儿赶忙制止住:“中啦,他们早都吃饱了。”三虎头从屋里暗处蹭了过来,有些羞涩地小声叫了声“爸”,山海把鸡蛋塞进三虎头嘴里:“这几天累是累了点,咱嘴可没亏着,站上净请吃大餐了。”

打住狠狠地咽下鸡蛋,吧嗒着嘴问:“爸呀,你在站上都吃啥啦?”

山海端起喜儿倒好的酒盅“吱”地嘬了一口:“吃啥?说出来能馋掉你们大牙。”然后,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灯影儿蒸肉,筷子夹起来那叫个薄,对面儿能透着人影,吃到嘴里那个香——”。

打住咽了口哈喇子急着问:“还有啥?还有啥?”

“还有虎皮大丸子,这么大个。”山海用手抱起打住的头比划着:“一个人一个,抱着啃,吃一个准饱。”

小毛丫乐着追问:“还有啥?”

“还有哈蟆吞蜜,咬一口一嘴油,爱吃多少吃多少,管够。”山海说着自己也咽了口口水。

“中啦,别听你爸瞎咧咧啦。”翠儿招呼着孩子们:“都睡觉去吧,让你爸吃个安生饭。”喜儿过来抱起打住,带着小毛丫下炕回了西屋。山海就着咸菜三口两口扒拉完了一大碗稠粥,临末了又一口喝完了小锡壶的酒,才饱饱地坐到炕头,取出怀里的烟袋锅含在嘴里,享受起难得的清闲。金义收拾起炕桌,和金信一起在堂屋把碗筷洗涮干净,又叫上三弟金忠兄弟三人乖乖地上炕拉开被子并排躺在炕上,翠儿吹灭油灯出了屋,山海放下句“都好好睡觉”,也跟着穿鞋下地出了屋。

头顶上一轮朗月把院子照得亮亮的,山海扬起双臂用力地晃了几晃,像是把一身的疲惫酸痛都扔了出去,然后轻手轻脚地来到了牲口棚。借着透进窗棂的月光,看到翠儿早已解开盘着的发髻坐在草料堆上等候着,山海坐在翠儿身边,伸手感觉出草料堆上铺了几块木板,上面还有两层厚厚的褥子,就乐着低声说:“哟,够舒服的。”

翠儿没有吱声,而是一把抱住山海的腰,把头深深扎进山海的怀里。”

“哎哟,差点儿忘了。”山海一拍脑袋坐了起来:“李勇一昨儿个说让咱大虎头到站上去上班,你说中不?”

“中啊,大虎头虚岁都十七了,半大小子也该帮着家里干点啥了。大虎头厚道,在站上好好干以后接你的班。二虎头脑瓜儿灵便,要不就让二虎头接着上中学,回头咱也供出个大学生啥的,给你们石家耀祖光宗。”

“中,都听你的。哎,还没说完呢,啥时给大虎头他俩圆房呀,再等喜儿都快二十了。”

“中,你说啥时就啥时。”

“那就下个月,赶大虎头一毕业——”

(三)

距毕业还差一个多月,没参加毕业考试也没管能不能拿到毕业证,石金义就离开学校到新车站上班了。一大早跟着父亲一溜小跑着赶到新车站,车站搬到新址后金义就再没来过,眼前的新建筑让金信有些失望。新车站是一排用红砖盖起的平房,完全没有老站那般庄重大方的模样,如果没有屋顶上挂着用中文和日文写的“滦县火车站”几个黑色大字,还让人以为是个骡马大车店呢。车站内部还算宽敞干净,候车大厅和票房也比老站大了不少。父子俩穿过站台,来到车站西南角的一处小院。眼前的一切山海似乎已经熟视无睹,可对金义来说这个精致典雅的小院却处处充满新奇。

小院大门是一个用灰色花岗岩砌成的满月门,迎面是一座精致的琉璃影碑墙,上面镶刻着一只由蓝白色祥云环绕面容狰狞的黄色飞龙。沿着鹅卵石铺成的甬路绕过影背墙进到院内,是一个古香古色中式庭院,正中央是一个不大的水池,池中间竖立着一大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水池里有几条一尺多长的锦鲤在悠闲地游着。院子的一角种着一棵碗口粗的树,从椭圆型带尖的叶子上可以看出,应该是棵樱花树。一阵淡淡的清香随风飘了过来,金义四处寻找着香气的来源。

“快走,瞎瞅啥?!”

父亲的一声呵斥让金义收回眼神儿,他紧走两步跟着父亲来到小院的正屋。

山海挑起门帘轻轻地敲了敲门,屋里传来李勇一“请进”的声音,父子俩进屋规矩地在离桌子五六尺远站住,李勇一没有抬眼,而是稳坐在桌前认真地写着什么,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一双有些阴冷的眼睛透过金丝镜上下审视了金信一遍:“叫什么?”

“石金义。”按照在路上父亲的嘱咐,金义提高嗓门大声说。

“多大了?”李勇一仍没有抬头。

“十六。”父亲告诉他要把岁数说大点,可一出口金信还是秃噜出了周岁。

“他是乙丑年的,属牛,虚岁十七。”山海连忙跟了一句,李勇一抬手制止住山海:“让他自己说,哪年的?”

“民国十四年,公历一九二五年。”

“嗯——。”李勇抬起头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忽然用日语说起来:“听说你夫人与日本军人曾经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你对日本人怎么看?”

金义一愣,山海也听出了些大概,紧张地看着儿子。金义几乎未假思索用日语流利地回答道:“日本军官已经道歉了。”

李勇一又追问到:“你对他们犯下的错误有什么想法?”

金义改用汉语鼓起勇气大声说:“孔圣人说过,过则勿惮改。每个人都会犯错误,要看他是不是能够大胆承认错误,会不会主动改正错误。”

李勇一满意地“嗯”了一声,然后冲着桌子上的一摞线装书努努嘴儿说:“这本书能看懂吗?”

金义上前一步,拿起第一本书,书封面是用宋体写的有些模糊,就犹豫着念起来:“燕翼台谋錄,王——”他瞅着“栐”字不认识,又不敢轻意读半边。

李勇一略显轻蔑地乐了乐:“那是《燕翼詒謀錄》,是宋人王栐写的。好吧,你以后就跟着我。”然后对山海说:“你带他去办公室吧,一会儿老魏会和他交接的。”

父子俩走出站长小院,山海拍着儿子的肩膀说:“好小子!你还真中,比你爹强。”

金义没敢抬头看父亲,只感觉出自己脊背和脑门发凉。

石金义的工作是接替一个姓魏的文员的工作,在李勇一身边当跟班。老魏原是李源吉的跟班,能说会写眼里有活,在站上工作多年,里里外外是个伺候人的好手。但李勇一就是看着不顺眼,年岁长他几岁是一方面,老魏满身透着的油滑让他不舒服。父亲回到站上后,李勇一正好就坡下驴,让老魏继续跟着父亲,自己则选中虽然没啥学问,但懂事厚道又略懂一些日语的石金义。

(三)

梳起漂亮帅气的分头、穿着深灰色大褂,石金义成了神气的车站职员,石家老小都乐开了花,而做母亲的除了高兴,心里一直想着另一件大事儿——给儿子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