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1998年的最后一天。下午五点半,深圳一电子厂,下班的员工象潮水一般从工厂流向不远处的工业园生活区。
闻东庆就是这家电子厂其中的一员。去年十二月,他从洗衣厂出来,前后辗转了几乎一个月,才找到了这份工作。工作太难找,当时这个厂只招五十名普工(35名女工,15名男工),可是来应聘的却黑压压一片,估计没有一千也有八九百,所以关关把的都相当严,还没面试就涮掉了三分之二(学历最低要高中毕业),而面试过后的筛选更是苛刻,先是从应聘者填写的招工简历字迹方面,然后年龄必须是在二十二到二十五岁之间,可最后还是多出十二个,于是人事又以种种理由,硬是把希望在列的那些年轻人涮出了局。
闻东庆正瞅着雨意沉沉的天空时,一个工友扯了扯他的衣袖。他顺着工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唐钰儿背靠在一棵光滑的树干上在对着他招手。
唐钰儿现年十九岁多,她喜欢穿高跟鞋、白长裙,留着两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麻花辫,她不但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容貌超凡脱俗,而且擅长化妆,另外,她除了在文学上很有造诣外,还在古筝和拉丁舞方面有所涉略,据她自己说,她在小学毕业前就通过了拉丁舞初级(铜牌)的考试。闻东庆没听过她弹奏古筝,也没见过她跳拉丁舞,却读过她以雨儿为笔名发表的文章,那些情感文章词藻极其华丽,感情表达丰富,是他望尘莫及的。
他迟疑片刻后走了过去。
“我们明天几点动身?”
“你不是还感冒着吗?”
“昨天就没事啦!”
“还是算了吧,如果在大街上撞见我女朋友,被她误会了我可解释不清楚!”闻东庆当然没忘,前两天出板报时,她提出元旦放假要他陪她去木兰园画画,当时他没摇头,可也没点头答应啊!再说了,明天他是要去罗湖,可不是去玩,而是要去张贴手写的寻人启示。虽然他清楚这样的努力基本上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个城市的节奏太快,刚刚张贴的启示十有八九没一会就会被其他广告覆盖),但还是每逢休息日都要去的,这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因为他只知道赵蓉在罗湖,而那么大一个区,光外来人口就有几十万。每次走在繁华的大街上,他都睁大眼睛,生怕一个疏乎大意就错过了白雪明,可次次都是失望的!九月二号那天是白雪明的生日,他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拔通了那家小店的电话。电话接通后,他刚“喂”了一个字,对方就挂断了,他耐着性子又拔了几次,终于有人接,但他还没说话,对方便是一通抢白:“你这人烦不烦,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都给你说过八百遍了,白家阿妹出去一年多没音信肯定是死外边了!”虽然受了一通抢白,但他知道白雪明还是没回去。
“都失联好几年了,还你女朋友,说不定她早已成别人的女朋友了!”
“她找没找男朋友关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在这瞎猜忌!”闻东庆最不希望等来的就是这个结果,听到这样的话当然生气,于是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回过头一看,见唐钰儿低着头在流泪,心中便有些不忍。虽说这个时候只有为数不多的工友经过,但这样对待一个女孩子实在是不该,他只好返回她跟前,说话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好了,别哭了,明天我陪你去就是了!”
“我就随便说了一句,你就那么伤我!”唐钰儿边抹着眼泪边说。
“我一是担心万一碰见我女朋友,二是曹剑峰!”唐钰儿和曹剑峰是情侣,这在厂里是众所周知的事,尽管曹剑峰在四五月份时因经常无故旷工被开除,但人应该还在深圳,万一自己和唐钰儿在一起的时候碰上那人,那她岂不是很尴尬?可最近这几个月来,她不是让他陪她去写生就是让他陪她去溜冰,这让他时常感到为难。
“关他什么事了?他是他,我是我。”唐钰儿似乎从来都没考虑过那样的结果,她倔强而又有几分忧郁的脸瞬间便拉了下来。
“我总觉得他信的那不是好东西,你有空还是劝劝他!”闻东庆边说边指了指她领口外的玉十字架。
“我劝他?我有什么义务劝他,都二十多岁了又不是小孩子,连点是非观都没有!”唐钰儿把十字架塞入衣领内,不高兴的撅起嘴巴。
闻东庆本是一片好心,却被她抢白一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以后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了,好不好?”
闻东庆点了点头,与她并肩往外走去。
“今晚你有别的事吗?”
闻东庆摇摇头。
“那陪我去溜冰!”
“去了四五次都没学会,还要继续啊?”
“你是不是怕陪我摔跤!”唐钰儿指着他格格笑个不停。
“我倒不是担心那,反正你刚开始学速度不快,主要是,你看天这么暗,怕是要下雨!”
“那就陪我去淋雨!”
“大冬天的淋的什么雨,别人还以为我们两个是疯子呢?”
“但丁不是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吗?”
“既然你不怕淋雨,‘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闻东庆见唐钰儿嘴中泛起一丝笑意,便知道她没事了。要知道,她可是个矜持而又高傲的女孩儿,平时走路抬头挺胸,给人一付居高临下的感觉,很少对男生笑过。
“要死啦!”唐钰儿指着他大笑:“我们别在这里发神经了好不好,不然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两个真的有病呢?”
正在这时,有人喊他:“小庆!”
闻东庆循声望去,哥哥闻东明站在一辆皮卡车旁向他招手。
闻东明关掉电器修理铺后,在七月份踏上了南下的征途。由于他在学校教的是物理,凭借着一技之长很快在一家电子厂站住了脚跟,老板根据他的建议把生产线略微一改,不但节约了人工和生产成本,而且产品性能也得到了极大改善,于是就让他担任了技术部门主管一职。
“哥,你怎么来了!”
“明天去我那里过节!”
“明天呀?”闻东庆看着身旁的唐钰儿。
“自打我来深圳后,我们兄弟都还没坐在一起正儿八经的吃过一顿饭呢!明天上我那去,一报我的名字保安就让你进去了!”闻东明瞅了唐钰儿一眼:“这,是你女朋友吧!”
唐钰儿一点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的冲闻东明点了点头。
“那你明天和小庆一块过来吧!”闻东明说完,拉开正驾驶那边的车门。
“好的,哥,明天我一定打扰!”
“你会开车?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闻东庆刚刚还在环顾四周寻找和闻东明一起来的同事,却没想到这车竟然是他开来的。
“正准备考!”
“那你现在不是无证驾驶?被交警抓住了可怎么办?”
“都这个时候了,那些大爷有那么敬业吗?”闻东明无所谓的一笑。
“那你路上小心点!”闻东庆从二哥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玩世不恭,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闻东明娴熟的点火踩离合挂档,看了闻东庆两眼后说:“我们厂有个人你认识!”
“我们村的?”
“不是,你们在东临就认识的,他,明天你去了不就知道了!”闻东明说完,车便缓缓起动了。
“会是谁呢?”闻东庆心中暗想。
“你哥把我当成你女朋友了,你可得负责到底哟!”唐钰儿扬起脸笑道。
“我又没说是!”闻东庆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可你也没否定呀!”唐钰儿笑的很开心:“别去食堂了,我们上去换过衣服就出发!”
闻东庆洗过澡换了衣服来到楼下,唐钰儿还没下来,他便靠在柱子上等。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女工可以随意到男工寝室找人,男工却不可以进入女工寝室区半步,所以男工要想找哪个女工的话,要么让人帮忙喊,要么就在禁区线或是楼下喊叫,而静静的等待却是最后的一种方式了。
夜幕完全降临时唐钰儿才下来。换去工作服的她此时着一身斜盘扣的青花白底的褀袍,穿脚足足有十公分的高跟鞋,辫子乌黑发亮,显然是洗过后刚刚辫起的。都说女人是三分靠长相,七分靠打扮,然唐钰儿本来就长的漂亮,再加上淡淡的化妆,此时的她,既有古典的韵味又有现代女性的精致妩媚性感,象是画报中的民国时期江南水乡的美眉,因为她背上还背着一个时下渐渐流行起来的包,看上去似乎是要去赴一次不算太远的旅程。
“你溜冰本来就不咋得,还穿成这样?”闻东庆从唐钰儿身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百合花香。
“有你在我才不担心呢!”唐钰儿笑道。
“到时如果把脚崴了,或者曝光,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闻东庆觉得这句话怎么会如此的耳熟呢!哦,对了,当年在东临县城白雪明也穿着短裙与高跟鞋去溜冰时,她也曾说过几乎相同的话。
“明天去你哥那我穿旗袍可以吗?”唐钰儿所答非所问。
“行啊!”
“那一会我买件新的,明天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