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站起身,满眼自责,步履蹒跚地走到他们身旁,一左一右地牵起他俩的手,缓缓向柳家大门处走去。
一路上,他扫过四周的一砖一瓦、地上琳琅满目的珍宝稀奇,感慨万千道:“我曾深深认同圣人之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如今,我万般善举在前,功德无量在后,却仍然连自保都难,方知谬也;我也曾坚信‘德不孤,必有邻’,但如今,我柳氏遭逢大难,四海宾朋,竟无一人相助,可悲、可怜、可笑;我还曾身体力行践行‘克己复礼为仁’,却仍招来横祸,未见君子。”
这一席话,似是在诉说自己的一生坚持,又似在问出心中的迷茫。
但,注定无人解答。
众人默默跟在身后,也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却无人阻止。
羞愧者有之,无动于衷者更甚。
“回首半生拾牙慧,今日方知我是我。若是我这一生的坚持为错,那就让我错到底吧。云儿、雪儿,若是为父想以我们三人之命换柳家众人一线生机,你们会恨我吗?”
感受到双手处传来的微微颤抖,柳三立心如刀绞。
柳清云、柳清雪皆是双眼通红,却都强忍着不让泪珠滚下。
柳清云有些不甘道:“父亲,我们何错之有?为何就不能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圣人不是说:‘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比起兄长,柳清雪显然对引来灾祸的原因看得更通透。她轻摇螓首,紧咬贝齿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有的选择吗?”
柳三立叹道:“是啊,我们别无选择,要么,追随大流,拿起屠刀,摒弃一生信仰;要么,以己身正我心!”
柳清云惨然一笑,不在多言。
······
大门外,裴元霸身边,比之刚到之时,多了几位骑马罩袍男子,他们也是刚刚赶到此地。
为首一人解释道:“早听闻凌士锜这个老滑头在临江收了几个好苗子,咱家特地去见了见。怎么样?人没还出来过?”
声线略显刺耳。
裴元霸耻笑道:“出是出来过,只不过是学耗子从几条密道钻出来的。还好我早早派人摸清了这些密道的线路,及时挖断了通道。如今这批人已经被我二哥的人马又给堵了回去。林公,真不冲吗?我大哥在外围还埋伏有三万兵马,只要您一声令下···”
林公尖着嗓子打断道:“等着吧,这柳三立会出来的,逼死了他们这一家子,我才好回去交差。”
裴元霸疑惑道:“不知林公为何笃定这柳三立会自决?”
林公挪了挪身下,似是这骑马的姿势令他有些不舒服。
他道:“咱家虽不认识这柳三立是何许人物,却了解这些尊崇儒道的人,最是喜欢舍身求仁。据凌士锜说,这柳三立不仅富甲一方,更是儒学的忠实拥趸。太宰大人认为最是适合拿到各郡作典型,还能震慑那些冥古不化的老混蛋。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一家三口都必须得死。”
“那为何偏要放过其他余孽?”裴元霸不解。
林公罩袍下伸出一只有些惨白的手,比了个好看的兰花指,又指了指天,隐秘道:“这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你只要知道此地有你我不能招惹之人就够了!办完此事,我们就得马上回京城复命,一刻也多呆不得,否则,迟则生变。”
随即,他又道:“再给他半刻钟,若还没有消息出来···”
“吱嘎”
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府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随后越开越大,直至两扇大门完全洞开。
柳三立与一双儿女齐齐迈过门槛走了出来。
元豹、元宏立刻指挥家兵将他们三人紧紧围在身后。
看着外面的人山人海,柳三立仿佛看见了一头头饿狼,只需少顷,就能将这风雨飘摇的柳家撕成碎片!
他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忍不住仰头望天,凄楚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裴元霸笑道:“柳三立,你终于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要一直做缩头乌龟呢!是你自己动手还是由我代劳?若是我下手,可没个轻重。你可要想好了。”
柳家兄妹无声瞪了过去,誓要将这张脸牢牢记住,以便在黄泉路上等着他。
裴元霸一时竟被二人瞪得有些头皮发麻!咧开的嘴角就像被什么定住了一样。
柳三立收拾好心境,倏地问道:“裴元霸,你不在京城待着,难道是代朝廷来的?”
裴元霸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怪只怪你不识时务!做了不好的表率!落到这步田地,完全是你咎由自取!是至死保全你的名声还是拼死一搏?我想,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做。你也不必担心柳家其余的人,只要你们几人伏法,其他人我们自然不会轻动。要不,还是我来送你们一程?再晚,天一黑,我可就不一定砍得那么准了!”
柳三立在证实了自己的答案后,不再犹豫,他高声婉拒道:“果然如此!以万民为刍狗,好一个朝廷!裴将军,我柳三立,就不脏了你这殿前红人的刀了,还请再给半柱香的时间,容柳某三人自悬于七尺白绫。既然我们是清清白白来的这世间,自然也该清清白白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