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什么时辰?”姜篱又问。
明月越来越低,姜篱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吸进去。殷识微同她一起用力撑着天幕,脚底下的地面却也越来越近,丛林的巨木纷纷断折,被压成齑粉,殷识微个子高,已经可以踩到地面了。
“死在此处,”殷识微清清淡淡的嗓音传来,“血肉相混,不分你我,倒也不错。”
“你疯了吧你!”姜篱气道,“现在到底什么时辰了?”
“子时已到。”
***
孤剑城,苏家府宅。
沈袭烟与众姬妾团团围坐,中央放着两个稻草人,一个穿着苏南雁的裙钗,一个穿着苏万乘的冠服。丫鬟捧着苏南雁和苏万乘的发丝,小心翼翼地缠住稻草人的手腕。
苏南雁的头发是她们从其床榻上找来的,而苏万乘的则是一个姨娘趁他睡着,从他头上拔的。按照巫傀咒典籍的记载,收集敌手的头发、贴身衣物,制成傀儡稻草人,即可施咒咒杀敌手。
万事俱备,可以念咒了。
所有人捧着一方宣纸,上面抄录着巫傀咒的口诀。沈袭烟环顾众人,众姬妾也望着她。有人目中含泪,还有人因为害怕而瑟瑟发抖。
“子时已到,正是一天中阴气最重的时候,我们该念咒了。”沈袭烟道,“妹妹们,想离开的不必勉强,现在立刻离开。的确,这个咒只是我偶然得来,我也不知道有用与否,更有折寿之患。无论苏家母子能不能被成功咒杀,我们都不会供出你。”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姨娘咬了咬唇,道:“这日子我早就过够了,短命又如何?姐姐,事已至此,谁都没有回头路可走,我们开始吧!”
众姬妾纷纷道:“开始吧!”
沈袭烟凄然落泪,下一刻眼神变得铁石一样冷硬。她用力道:“开始。”
大家齐声念咒,咪咪嘛嘛的声音传出,仿佛是蜂子嗡嗡振翅,无比邪佞,却又无比坚定。丫鬟立在旁边,忽见稻草人起了变化,二者身上的稻草泛出团团血色,仿佛开出了艳丽的蔷薇。
“有用了!”丫鬟惊声道,“夫人、娘子,诅咒有用了!”
众人精神大振,念咒的声音加速。稻草人身上的血团扩大,最后鲜血淋漓,犹如血人。
***
姜篱忽然听见上方有人惨叫了一声,立时明白是沈袭烟她们开始下咒了。
几日前,沈袭烟命丫鬟送帖子到殷宅,具陈她意图诅咒苏家母子之意。她说,诅咒若成,则她们重得自由,若诅咒不成,她们必定被苏家母子报复,命丧黄泉。萧梨是她的侄女,又屡遭苏万乘刁难,说不定也会被她们连累,请她早做准备。
子时,正是她们拟定的下咒时辰。
姜篱本来打算先等她们下咒,若诅咒不成再出手刺杀苏南雁。想不到此时此刻,她们的诅咒倒救了她一遭。
天幕停止下压,她立刻拔剑出鞘,剑光一劈,天地再次分开。她看见虚影消失,苏南雁和苏万乘现了身。苏万乘已经浑身鲜血,成了血人。苏南雁比他好一些,却也是脸色苍白。
“万乘!”她勃然大怒,“是巫傀咒,何人胆大包天,竟敢下咒害我?”
“娘,”苏万乘一面哭,一面哇哇吐血,“我不想死……”
姜篱一道剑光劈过去,苏南雁和苏万乘被迫分开。姜篱追加一剑,苏万乘被砍成两段。
苏南雁目眦欲裂,声嘶力竭,“我儿——!”
纵然悲愤交加,理智告诉她不可硬拼。她一面撤退,一面单手结印,抵抗诅咒。清心诀念出,身上的恶诅之痛减轻了不少。
“是不是你那好二姨帮你?萧梨,我定要你和沈家血债血偿!”
她身影一闪,再次消失。姜篱仰头,发现天幕再次下压。
“你以为一个小小恶咒便能要我性命么?”苏南雁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说过,你太小看洞玄境。”
另一侧,苏家府宅里,苏万乘的稻草人已经倒了,但诅咒苏南雁失败,众姬妾遭到反噬,齐齐吐血。
沈袭烟支起身子,运转周身灵力,勉力继续。
然而,其他姬妾都趴倒在地,虚弱无比,无力继续。沈袭烟急声道:“妹妹们,我们再加把劲。苏万乘死了,苏南雁一定料到是我们背后下咒,若她逃过此劫回来,我们定然无命可活!”
“姐姐……”一个姨娘气若游丝地哭道,“可……可我真的起不来了……”
有人强自撑着念咒,更多人破布麻袋似的,被丫鬟扶起来,立刻便歪倒在侧。沈袭烟管不了那么多,自己念咒,然而稻草人不再有方才那般反应。念咒的人不够多,咒力就不够强。
沈袭烟额头冒冷汗,难道真要功亏一篑?
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我来帮你们!”
众人抬头看,见岑知絮踏风入了庭苑,指尖弹出无数飞针,簌簌刺入所有人的后心大穴。岑知絮又给所有人灌了仙丹,大家顿时恢复了些许力量,至少可以坐起来了。
“我为你们护法。”岑知絮道。
沈袭烟感激地朝她点了点头,与众姬妾手握手,继续闭目念咒。咒语声嗡嗡而起,稻草人身上又多了许多血块。
罗浮洞天里,苏南雁又一次不由自主现了身。恶咒杀不死她,但阻挠了她施法。
“怎么会这样?”她不可置信。
姜篱拔剑出鞘,剑光流泻而出,恍若碎裂的月光。
“这一剑,为袭烟二姨,为那些被你儿子虐待的女人,”姜篱低声道,“也为我师叔。”
苏南雁当机立断,扭头飞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来日再找萧梨算账。
姜篱缓缓吸气,遥遥劈出一剑。这一剑倒映无边月色,亦倒映她宁静的双目。绵密的剑光纷纷扬扬,夜色在这一剑中被斩开。浓郁的黑夜恍如墨水,被中间那一线雪白的剑光分开。于是没有边际的夜色里,只剩下这一抹神来之笔一般的留白。
苏南雁感受到浩瀚的剑意,匆忙之中回头,看见留白尽处,有一抹孤绝的剑影。
恍惚间,她好像又看见多年前那个爽朗明媚的女郎。
——“阿姊,我不想嫁人,我也想像你一样走南闯北,当苍岚山的长老娘子。”
——“那你要好好修炼才行啊。”
——“阿姊你教我好不好?我要学罗天大阵、困仙阵,还有那个什么……总而言之,你的阵法我都要学!”
“阿姊,我只是想成为你……”她喃喃着,落下一滴泪。
下一瞬,她被剑意吞没,骨血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