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了,像老天爷捂住了面孔,徒留一轮月盘挂在天心。孤剑城恍若一只巨大的猛兽,匍匐在银色的月光里。风声好似它低低的吐息,静谧又危险。
走夜路不安全,姜篱把岑知絮送到宫城门口。高高的红墙下,两个人相对而立,岑知絮挽着姜篱的胳膊,问:“真的不同我一起进去么?你可以在宫城里住一晚,和我睡一张床。师尊从不出北辰殿,他不会发现的。”
姜篱想起殷雪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不要。”
不知为何姜篱如此抗拒,岑知絮不便勉强,叹了口气道:“好吧。”她探姜篱的脉搏,道,“功体恢复得不错,看样子已有四五成了。我听说半月之后罗浮洞天将开,姑娘要去么?”
姜篱笑了声,“去,洞天福地是好地方,为何不去?”
岑知絮眼中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姑娘是众矢之的,此去必定艰险莫测。”
姜篱冷笑,“无妨,不到最后,焉知谁是猎物谁是猎手。”
左右看看,夜色已深,四下无人,岑知絮缓了一口气,问:“姑娘功体尚未完全恢复,有几分把握?”
这得看有几个人来找姜篱麻烦。四五成的功体的确太过冒险,不知会有多少老不死的来寻她晦气。姜篱想了想,取出先前在云中港锦绣客栈捡回来的乾坤袋,从里头取出几瓶药丸,道:“你帮我看看,这都是什么药,我能吃吗?”
岑知絮接过药瓶,打开嗅了嗅,道:“俱是梳理经脉,凝神静气的丹药,于姑娘有益无害。”
“正愁没这玩意儿呢。”姜篱十分高兴,“不愧是秦家人,身上果然有好货,这下不必问殷识微要了。”
有了这几瓶药,这半月好好修炼,兴许能再恢复个一成功体。
岑知絮依然忧心难解。
再说除了姜篱,沈家那娘子的危机也仅是暂时解除而已。一个月之后,不许嫁娶的禁令过了,她又当如何抵挡苏家的威势?岑知絮虽然与她萍水相逢,可兔死狐悲,同为女子,她不得不为沈袭香思虑。
她不想再看到第二个徐期期。
……事情越发难办了。可她只是一个未出师的医者,连罗浮洞天都进不去,她又能如何呢?找姜篱帮忙?姜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你在想沈袭香和沈袭烟的事?”姜篱冷不丁问,“她们俩的事我会解决,你不用想了。”
岑知絮不禁疑惑,“姑娘能怎么解决?”
姜篱哼了声,道:“看苏家那德行,进了罗浮洞天,十有八九会找我茬。其他人找我,我躲。苏南雁找我,我战。”
此话一出,岑知絮顿时明白了,姜篱要和苏家斗法。
修者斗法,生死一线,更何况苏南雁是洞玄境大能,姜篱修为才多少,简直是找死。姜篱和苏南雁针锋相对,是有深仇大怨么?岑知絮正要相劝,姜篱却拍了拍她肩膀,“不用说了,回吧。”
“萧二姑娘……”岑知絮目中含泪。
“怕什么?”姜篱桀骜一笑,“输了,不过是身死道消而已。我已死过一回,他们怕死,我不怕。”
她转身离开,背对岑知絮摆了摆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夜色深处走去。岑知絮怔怔望着,她的背影高挑孤绝,仿佛披着料峭的秋寒。去罗浮洞天那帮人就像牌桌上的赌徒,有人身家巨富,有人颇有薄产。
而姜篱此人,一贫如洗。
别人赌钱,她赌命。
岑知絮立在原地,看她消失在茫茫月色里。
***
殷宅之中,闻荻单手枕着后脑,躺在内院树杈上。隔了一道墙,有个双眼迷蒙的仆役正木偶人似的帮他清理茅房。仆役挖了一个棺材大的巨坑,一桶一桶地把茅房里挖出来的脏东西浇在坑里。为了方便运送粪便,茅房也被他拆了。
殷识微要闻荻清理茅房,闻荻怎么知道如何清理,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埋了它们。
闻荻手中漂浮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月光浇在其上,越发显得它深红莫测。闻荻掌中涌出灵力,心脏被他炼化为一道血引符咒,只要在距离师姐三尺之地拿出此符,便能辨别师姐真假。
萧梨和师姐那般相似,一定不会有错。
前院响起喧闹之声。这偌大的殷宅像座清冷的旧坟,只有她在时才有点人气。
盼望已久的女郎回来了,他下了树,蝴蝶一样飘向她的寝居。他立在仆役的人群里,与她擦肩而过,而胸口的符咒,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笑容滞在了脸上。
终究是他想多了。师姐已经死了,毋庸置疑。
女郎进了屋,大家各自安歇,只剩下他一人。他面无表情地丢了符咒,化为一道红光,飞遁而去。他离去的片刻后,茅房里的仆役晕倒在地。
一个时辰后,言归按着剑急急进了书房,“公子,上回二姑娘带回来的那人不见了。他不知道怎么想的,挖坑埋粪,坑挖了,粪没埋,人就不见了,现在后院臭气熏天。”
殷识微:“……”
“对了,”言归呈上血引符咒,“下人在后院捡到这个。”
殷识微接过符咒,目光添了几分冷淡。
“要告诉二姑娘他走了么?”
灯下的青年沉默不语,神色如寒山般漠然清冷。
半晌,他道:“不必。”
***
苏家府宅。
沈袭烟的屋子被苏万乘糟蹋得一团糟,八仙桌碎成两半,残骸横置在地。杌子、博古架、花觚、青瓷瓶碎了满地。沈袭烟漠然望着这一切,丫鬟抱着她,低声啜泣。
苏万乘见她又是那副死人脸,心里就来气,道:“你以为你妹妹能躲多久?一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到那时,她终归要进我苏家的门。你妹妹生得一副好皮囊,原本我还想仔细疼惜她。现在看也不必了,”他勾起沈袭烟的下巴,黝黑的脸阴沉得要滴水,“袭烟,你且看着吧,看着我如何折磨她。”
沈袭烟缓缓握紧拳头,眸里湿润了几分。
苏万乘看她要哭,心中有了快意,转身拂袖而去。
“夫人,怎么办?”丫鬟哭着问,“要不我们去找少爷求求老爷?”
沈袭烟死寂的眼神忽然又有了神采,对了,她还有一个儿子,她说话不管用,或许苏万乘会听自己唯一的儿子的话。正要忍着伤痛起身,门口的花瓶被谁不小心踢了一脚,骨碌碌滚进屋内。一个十三岁的少年郎立在门口,怯懦地望着她。
她柔柔微笑,“昭儿,过来,帮娘一个忙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