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地的寒流不时吹过。
许多年前这里曾迎来一场风雪,然而一直到了如今,地上的积雪始终都没有化开。
每当天上的云层飘过,雪花飘零时,地上的积雪就会比以往更厚实几分。
幸存的人有的搭建了雪屋子,有的掏了雪窝。
除了有修为护身的,其他大部分活人都已经很虚弱了,且年龄也都很大了。
如此绝地,直接断绝了生灵繁衍的欲望。
就算真的有人怀孕生了下来,婴儿也不可能在这冰天雪地中生存。
幸存者们大部分人身上穿着不知从何处扒来的动物皮毛。
他们嘴唇干涩苍白,裸露在外的脸上都长着严重的冻疮,眼神有些麻木,像是一具具行尸走肉。
忽然间,极地震动了一下,寒流疯狂朝着这群幸存者们奔涌。
“贼……老……天!”
“哈哈哈哈哈……死吧……死吧……老子早就活够了。”
“解……脱……了。”
“昨晚……昨晚找到了一只被冻起来的兔子,煮开了还能有点肉味,唉,早知道就不省着吃了。”
这帮最少已经是中年人,最大的已经白发苍苍的幸存者们。
他们有的张开双臂。
有的干脆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个干净,想要快一点的迎接死亡的来临。
他们回顾往生,竟然找不到多少能被称之为幸福的事情。
一辈子都在与天地争斗,活着,好像只是为了活着。
据路过的修士说,那张蓝色幕布后的人已经不管他们了。
他们想走就走,想留就留。
所有修为高深的修士都撤走了。
还幸存的凡人贡献出了积攒许久,一直舍不得吃的食物,让一对年纪还不算大的中年夫妇踏上了南迁的旅途。
如今看来,那对中年夫妇怕是出不去了。
寒流抚过,将一张张麻木的脸冻结,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大部分人的表情皆是解脱。
直到最后的意识向着空中飘荡,眼神俯视着这片将他们困住了半辈子的地方。
那些积攒在心中的怨念,猛然间爆发在了天地之间。
……
……
“芙儿,一辈子都要开开心心的,知道吗。”
“如果他敢欺负你,我一刀将那臭小子砍死!”
王琅琊表情凶狠的说着话,他拳头握的很紧,说话时将桌子敲的砰砰直响。
王琅琊曾经有一个名字,叫做琅琊天,是琅琊城的城主,风光无限的渡劫修士。
然而如今的他只是一个永生永世都不能修行的废人。
他带着记忆在轮回中一世又一世的沉沦。
他曾经的爱人也生生世世与他纠缠在一起,然而不管转世多少次,芙儿都是他的妹妹。
根据推算,这应该是王芙儿最后一次转世了。
她的真灵本就脆弱不堪,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
几乎从生下来开始,病痛就不断伴随着她。
这一世,她是个哑巴,生的很瘦小,大夫说,应该是活不过二十了。
但就是在如此绝境,有个男人求人过来说媒。
没有过多的考虑,王芙儿决定嫁了。
迎亲的路上没有马车,也没有轿子。
这穷山恶水的,成亲时都是用走的,山路上抬轿子或者驾马车,很容易出事。
王芙儿体弱,根本走不了多远的路。
王琅琊就将她背了起来。
最后一世了,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
他如此想着,回忆着过往的记忆。
就在此时,山体忽然间震动了一下。
砰!砰!砰!
震动变得频繁,已经能隐约听到巨石滚落的声音。
“地龙翻身!”
“是地龙翻身,快走!”
迎亲的队伍一下子变得骚乱,许多人一下子慌了神,六神无主的到处乱晃。
王琅琊的手一个没抓稳,背在背上的人脱离了他的身体。
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顺着山坡滚落。
片刻的功夫,她的身体就多了好几道伤口,额间也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砰!
山体再次震动了一下。
王芙儿的身体径直飞了出去,落向了悬崖。
那身大红色的嫁衣在风中舞动,红色的盖头早就不知所踪,隐约间勾勒出一张病弱苍白的脸。
王琅琊的目光像是穿透了岁月。
当年,有个杀人盈野的魔修将他心爱之人一剑杀死。
那时的他无能无力。
如今王芙儿跌落悬崖,他依然无能无力。
没有过多的犹豫,这位曾经的琅琊城主纵身一跃,跳入了悬崖中。
他的身体要厚重许多,于是他牵到了王芙儿的手。
“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如此想着。
映入眼帘的,是大红色的嫁衣。
记得数万年前,她好像为他穿过。
当重重的撞击声落下时,俩人陷入了永眠。
山上的巨石一块块的落下,将他们的尸体覆盖。
地龙仍然在咆哮,宣泄着他的怒火。
一个老人站立不稳,跌倒在了地上。
她已经很老了,身体很虚弱,只是摔了一跤,呼吸声就渐渐停止。
与她站在一起的另一个老人见此,将额头重重的撞在了地上,一瞬间,头破血流。
就像俩人初识,相约在黄昏下,那一晚的老人也是如同此刻一般,不顾父母之命,奋不顾身的前去赴约。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俩人彼此对视着,然后弯着嘴角,笑了笑。
……
……
周国的一座深山里。
蛊族人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云先生的故事没有骗人,南方真的很舒适,很温暖。
杏儿坐在屋檐下,手里拨弄着一本话本。
为了看懂上面的字,她特地学了很久,如今终于是勉强能看懂了。
杏儿在话本上翻翻找找,寻找着自己感兴趣的内容。
翻到中间的时候,忽然翻到了她自己的名字。
于是翻动纸张的手停顿了一下,想要看看云长生到底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蠢蠢的杏儿姑娘……”
“哼!”
看到前缀,已经是个中年妇人的杏儿如同小女孩一般轻哼了一声。
哼完后,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真是,都多大年纪了,还和小孩子一样。
就在此时,炙热的高温突然降临,许多蛊族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这高温融化。
正在翻动话本的身影消失不见。
话本掉在了地上,风吹过时,化作灰,随着风一起飘散。
与此同时,一个冰蓝色的护盾笼罩了整个蛊族,将炙热的高温挡在了护盾之外。
可惜,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就在刚刚的一瞬间,蛊族死了太多的人。
现任的蛊族圣子因为圣蛊附身的缘故,依然是斯文少年人的模样。
他强撑着护盾,将幸存的蛊族人保护了下来。
他没敢低头。
因为他知道,许多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当初与他一起听故事的少时玩伴。
教导他为人处世的老师。
他的兄长,他的父母。
就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如此毁天灭地之能,只有修士能做到。
又是修士!
又是修士!
当初将他们困在了那冰天雪地之中,他们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见鬼的地方走了出来。
如今却又像火把一样被点燃,什么都没有剩下。
这众生对于修士来说,到底算什么!?
斯文少年人抬头仰望着苍穹,想要追寻一个答案,却怎么也寻不到。
终究是弱肉强食而已啊。
就像森林里的野兽,你吃我,我吃你,你吃素,我还是要吃你。
……
……亚
极地的阵法在启动的一瞬间,就将整个世界都覆盖在了里面。
太快了。
快的许多人来不及反应。
将人从灵魂到肉体都冻住的寒流。
能将人融化的高温。
好像要将整个陆地全部淹没的海浪。
将房屋震的倒塌,将地面震的四分五裂的地震。
凡人们没有反应过来,修士们也没有反应过来。
修气运和修功德的修士想要出手,可面对如此天灾,却只能无奈的叹息。
天上那座宫殿里也有人想要出手,然而额头的奴印瞬间发动。
他们只能在地上哀嚎着打滚,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云府所在的小县城中。
朱卫权看着悬在屋顶,将整座府院护住的古琴,再一次感慨了自己的先见之明。
然而他的心情却并不好。
本就不多的人还在一个一个的死去,比当初饥荒时死的还要多。
饥荒过去了,该死的瘟疫也过去了,如今呢?
能过的去吗?
饥荒是因为修士,瘟疫也是因为修士,如今这天灾,还是因为修士。
朱卫权再一次的想起了自己那不靠谱的叔叔。
那叔叔说,凡人也能掌握毁天灭地的力量。
能将整个世界摧毁的歼星炮。
能在混沌中遨游,速度能够与光比肩的飞船。
能将整个世界都变成一幅画的二向箔。
或许到了那时,不过是另一种方式的弱肉强食。
但那时的凡人们,大概有资格对着高高在上的修士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了吧。
这种生死由人的感觉,真是一点都不好。
朱卫权想到这,摇了摇头。
真是疯了,才会去相信那位素未蒙面的叔叔。
“流啊,幸亏今天你没有出门,否则应该是回不来了。”
“嗯。”
云流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之后就再也没有说话。
他有着修士的记忆,虽然那些记忆如今已经渐渐模糊。
他明白这世间修士有好有坏,许多事,不能全部怨怪修士。
他知道,他理解。
但云流如今只是一个凡人,他更容易和凡人共情。
这种生死由人的感觉,真的一点都不好受。
朱卫权认为自己的叔叔在瞎扯淡。
然而云流知道,在那片虚无的混沌中,或许真有能够比肩修士的凡人。
只是这个世界的凡人不知道怎么了,诞生的时间比那颗蓝色星球久远的多。
从农耕文明至今,也已经过去许多个元会了,但此界凡人却一点也没有往其他方向发展的意思。
……
……
天地间的恶念在流淌。
最终化为了河流,汹涌着向着同一处地方流去。
大部分恶念流淌到了高高在上的天。
而流散在其他地方的恶念,则向着云府流去。
隐藏在云府的渡劫修士们有的一脸淡漠,对于外面的人和事漠不关心。
还有的在纠结到底该不该出手。
当有人想要起身,想将整座城护住时,却被人给拉了回来。
“千年万年后,这世间依然会有许多人。”
“就像十万年前仙临时,天下生灵死伤无数,然而自我修炼始,游历此界,依然遍地是人。”
“而你出去了,可能就真的回不来了。”
“为了一群随时能再生再长的凡人,值吗?”
正在劝说的修士不再说话。
还有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你走了,可能会暴露这里的。
这才是他劝说的主要原因。
……
……
云府后院的房间里。
当越来越多的恶意流淌到云长生的身上,他眸中翻滚的情绪也越来越汹涌。
他见到了王琅琊。
见到了当初的杏儿小姑娘。
见到了那对生死相随的老人。
见到了那张蓝色幕布之后,被困在冰天雪地里挣扎求生的人。
他见到林漓站在门口,哭喊着一个叔叔的死去。
见到悬在林家屋顶的古琴已经有些支撑不住,屋顶摇摇欲坠。
而在屋顶的下方,皆是他熟悉的人。
云流羽、林天、林宇、桃夭夭……
他身上属于众生的意识越来越强烈。
他那份属于自身的人性被汹涌的情感冲刷而过,仿佛随时都会迷失。
他站起了身,打开屋门,走了出去,然后抬头看向了天空。
与此同时,所有幸存在此界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抬起了头。
不管是贩夫走卒,又或是豪绅巨富。
不管是老实的农民,又或是村里的恶霸。
他们看向了天空。
看向了天上的宫殿。
看到了住在宫殿里的仙人。
他们每个人身上似乎都有着云长生的影子。
或者应该说,云长生身上一直有着他们的影子。
此刻的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修士。
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