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女孩倒也全然不怕生,咬着手指想了想,随即伸手比划起来,边比划边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那些个奇奇怪怪的手势他当然是一点儿看不见,只听得她说什么木头盒子啦,爷爷在睡觉啦,大家在哭啦之类的,
伴着这个年纪孩子讲话特有的模糊不清与前不搭后调,
听来语无伦次的,倒显得傻傻的挺可爱。
恍惚间一道闪电划过脑海,
这些话好像在哪儿听过,细去想,记忆是挣扎着呼之欲出,
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哪儿呢?哪儿呢?
绞尽了脑汁,
忽地灵光一现,
哦对,对对对,老先生前几日曾在课上说的,意思是死了…还是过世了来着?
碰巧是自己没怎么仔细听的,只记得那天的老先生语气很是严肃,
平常课上有谁打个哈哈,他总是一笑而过、不置可否的,有时甚至也和孩子们一同捧腹大笑,
可是那天,但凡嘴上没把门的,个个都饱尝了一顿竹条炒肉的滋味,捂着自个儿的屁股蛋子倒吸凉气。
记忆渐渐清晰,脑海里回荡起老先生的话语:
人死了,便像是睡了,却再也醒不过来了,
不能动、不能说,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传达不出,
就如同困在密不透风的笼中,
周遭是一片黑暗,万籁俱寂。
他才十岁出头,懂不了太多,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是什么感受,
这件事,每个活着的人,都不可能感同身受。
但他也知道,对于活人,对于每个亲朋好友、每个爱着他的人,这件事一定足够悲伤,
在老先生的叙述里,大家会哭,既不是因为痛,也不是因为委屈,
人长大了,好像就失去了随时随地想哭就哭的权利,
只有在这时候,更纯粹的这一种悲伤笼罩下,
才哭得越凶,越好。
拉回思绪,
摸摸跟前娃娃的头,
男孩站起身来,心情很是复杂。
生来没有亲人的他,纵然缺少很多,但有些事,也同样能够免于承受。
“以后想爷爷了呢,就抬头看看星星,眨呀眨的那一颗,就是爷爷的眼睛。”
这女娃还小,不懂自己失去了什么,只道堂屋太无聊,偷溜出来看星星、看月亮。
不懂好啊,懂有什么好的,他懂事早,不过比同龄人多几年烦恼嘛!
苦笑着摇摇头,朝小女娃挥挥手,转身预备离去。
这许老头一直一个人住,小女娃一家不住村里,应当是出去谋了发展的,在这不会久待,
虽说他内心里其实多么奢求此时能留下来和她讲讲哪怕只多一句话,
可理智和方才屋里隐隐传出的大人焦急的呼唤,都在告诉他:
不该,至少不该是现在。
这别家白事时候,他一个外人,在人门口赖着不走算怎么回事,
况且,自己还是个村里不受待见的,一会儿被撞见了,难免碰一鼻子灰。
心里想着,才迈出一步,左手手指竟忽然被握住一只,紧接着耳后又响起那稚嫩童声:
“李(你)叫什么名汁(字)呀?”
他怔了住,嘴巴张了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名字。
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抿着嘴,只能沉默。
半晌,
许是抓得累了,握着他手指的小手渐松开,
那一刻,紧绷的心弦松了,
他于是如蒙大赦,紧走出好几步去,那模样像是在逃跑。
然背后突然又传来的喊声,无疑震得他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我叫许棠梨,许诺的许,海棠的棠,能吃的那个梨!”
…………
现在想想,
当时她发音怪标准的,应是大人特意有教过这句。
那声量绝不算响,却不知怎的,就这样深深躲进他心底里。
即便多年未曾想起,
却也会在再度听到的那一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
记忆里些许模糊的字也咬不清的稚嫩童声,渐同今日偶遇的婉转清亮重合。
黑夜里,少年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八年了,就连他自己都快要淡忘。
当初为他孤独的心照进一束微光的小娃娃,如今已长成窈窕的大姑娘。
将他八年来重又封闭的心扉,一脚踹了个大开。
也许她不再记得自己,
却又一次伸手拯救自己。
此生遇见她,
三生、十生、百生,
也有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