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玦抬头一看,弦姬眉目清秀,脸上映着灯火之光,又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人心之变,因何缘由?我曾听师父说,混沌之初,荒蛮太古之时,人皆茹毛饮血,一无所有,竟能降圣人,举贤明,礼教传于天下。至今如此殷富,反举世奸邪,无人向善,岂非因有而失,因得而丧?”
这里弦姬听了,默默无言,亦面向镜渊,静静看着他。
张玦再续道:“我在山外,见豪富者以家财为满,容颜者以娇姿为恃,年长无德,以辈欺人,年幼无知,以力作恶。此皆世所多有。更有自为高人一等,有才艺之长,便生轻鄙,有劳苦功绩,便不自重。还有一等,自为吃苦受难之多,便眼内无人……唉……世间有多少虚妄无用之念,竟能作自满之资。竟有人以丑恶愚拙蠢样,自标为特立独行,如何不叫人心寒意冷,悲戚感慨?”
弦姬听罢出言慰道:“此等人,得势之时尽其骄奢,一旦失却,那衰败落魄,何等凄惨。又何需为他忧心?不如自顾安宁,且享一点家中乐事,岂不是好。”
张玦道:“虽然如此,但人生于世,岂能不与他人结交?纵然是在这里,如此远离人世,这许多年,我也见得不少。”
这弦姬见说,自己回思起来,姐姐的言语又浮上心头,开口说道:“若人不自满自是,便无以为生,那么得失之间,悲喜交替,也不怪如此愚昧。佛说,无常是苦,世间岂有常住不坏之物?于人来说,无常之间,也只不过得失二字而已。”她说罢了这几句话,自己细细一嚼,倒省起来,亦跟着起了忧郁悲戚之感。却奇张玦竟不答言,又转眼去望他。
谁知张玦听了弦姬的话,怔在那里。这几句言语,虽只唇内口中,音声传来,于他却好似眼见目睹的一般。其中‘不自满自是,便无以为生’这一句,尤其厉害。张玦听了这一句,倒如在生死关头,性命根本上挣扎也似。
弦姬见了他的样子,亦不敢再言。两个默默相对,半晌无语,至夜中时分,方去歇息。
这一夜,两个又各怀心事,都睡不着。
冬日苦短,虽只一二日间,也觉难挨。那夜张玦与弦姬议论过后,这两天里,常似有话要说,却一直不见出声。只是闷闷的,一个人独自思索。
第三日上,弦姬一耐再耐,终于忍不得了,明明地拉了张玦来,照面问道:“当初咱们俩成亲之时,对天地设誓,互相不得欺瞒一事。你这两天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我多忧心么?”
张玦眼见却瞒不得久了,先是默默地垂头不语,才拉了弦姬的手,去床边坐了,方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他低头不敢看向妻子,只是这般抚摸着她的手,道:“你知道我师父净虚道长,当初为我俩定亲,不多久便就出山去了。他曾说,倘若平安无事,必有音信来到。如今许多年过去了,仍不见半点消息……”
弦姬见张玦说出道长,自己也思念起来。知道张玦幼年之时,若非道长,只怕无依无靠,纵然不死,也不得进山来,结此一段姻缘。自己与张玦成婚,也是道长姐姐恩赐,其实恩惠非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