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话,她从桌前猛地转了回来,晶莹碧绿的眼睛里恢复了兴致勃勃的光辉,盯着外乡人的红眼睛,解释道:
“你志不在此,会这么认为情有可原。但凡涉及宇宙基本规律的研究,观测者一席都必不可少。而奥普拉的一切奇异现象,最终都可以归咎于一句话:界限永远无法达成分明的维度。
“我不知道你口中的地球所在宇宙是怎么样的,但至少对于你我现在所处的宇宙来说,混乱、无序、死寂、肉体与精神不分才是常态。混沌成弦,弦动成点(各种粒子),成线、成面、成体,再成为超体,引力则是针与线,贯穿始终。但是同时,混沌又不只是弦,拟人一点说,祂不甘于只做基底,而是不断地扩张、膨大、毁灭、进化,不断产下新星体,又不断将其吞下。”
“……”巴别尔沉默了十秒,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这些与数学和天体物理相关的词汇虽然并不陌生,但从一个外星人嘴里重组以后说出来,却一时使他难以转过弯。
先知见他没有反应,便停下了手里的工作。
“我们可以再打个比方,你的宇宙里,有什么东西能够不断吞噬和同化其他物质吗?”
“……”他摇摇头,忽然抬起眼睑,“奇夸克,奇异物质,一种科学猜想。”
“噢,好极了,把所谓的混沌理解成奇异物质即可。简而言之,因为宇宙所狩猎的星体都处在同一维度,失去月亮作为针与线后,‘神躯帷帐’便靠叠加时间维度,来使整个沙漏行星‘隐形’,从而免于毁灭的灾难,这便是第二十五个小时的由来。
“而你刚刚提到的——所有坚信一天有二十五个小时并照常行事的奥普拉人,则都是观测者,只要还有一个人对此深信不疑,就能达到避免混沌入侵奥普拉的效果。”
先知露出一个笑容:“沙漏行星、引力缝纫包、混乱的维度,很神奇吧?”
“的确。”他陷入思考,“有个问题,在验证波粒二象性的实验中,观测者的重点在于那双持续盯着光子的眼睛,任何摄像头、呃、无生命的事物也能替代,但是……”
“我知道,你想说‘但是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不代表会一直盯着实验现象观测’,这就要引入另一个概念了。内在视力,在神话中称为玛菲斯黛拉之眼,嗯……通俗来讲,人相信,这只眼就会睁开,至于原理,有机会再详细说说。”
“原理也是无法达成泾渭分明的维度?”
“暂时这么理解吧。”
巴别尔想了想:“我们一直在提混沌二字,但在我的认知中,目前奥普拉唯一与混沌相关的概念,只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谁?”
“熵骑士,恩别拉赫。热力学定律,混乱的程度。”
“那是他给自己的骑士封号,似乎是个舶来词。不得不说,自他这种生命形式出现以来,为帮助我们了解这个世界贡献了很多力量。”
为帮助外乡人理解,安德娜又围绕恩别拉赫的特殊性讲解形容了半天,他多半没有听进去。
因为这一切都实在有悖于他建立了四百年的世界观(但转念一想,他连自己的生命形式都不甚了解),也因为一想到这个大麻烦本人的名字,他的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连串疑问,包括不久前曾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一段谈话。
(数天前,维也纳斯郡内)
下午,巴别尔按时到医院探望狄奥尼,他的情况很稳定,只是呼吸道受了损,已经消炎,预计明天便可出院,不假时日就能启程出发。
男孩吃药后便睡着了,外乡人没有久留,本想早点回下榻的地方写写日记,出了医院的门,见到院子里遍地的落叶,铁门前的木桥与流淌而过的河流,却慢下了脚步。这让他想起了纳维斯。于是,他背着手,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开始四处闲逛。
登上木桥观河时,一团黑影毫无征兆地涌现在他身后。
“你打算就这么回骑士团?”巴别尔背对着骑士,先开了口。
恩别拉赫单手叉着腰,笑盈盈地反问:“怎么,舍不得我?不得不说,真是一场难忘的旅行,巴别尔教授,爱上我也难怪。我还要恭喜你,终于要重获自由了。”
巴别尔颔首,轻笑了一下:“的确很难忘。”
随后,他转过身来,靠上了桥围栏,一双鲜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骑士的头盔,话锋一转:“当初你说,要把我交给肉知论学派,我本以为这只是句玩笑话,想不到你确有此意。”
“嗯?何以见得?”
骑士向后退了两步,也靠上了木桥的围栏,盔甲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三队的游骑兵取得石油,泼到宅邸外点火,莱尔斯是毫无疑问的主谋。可他为什么要冒生命危险,在火势蔓延之时潜入进来?为了夺回并消除他与有罪学派勾结的证据——他的火枪。”
“啊,这个推断很有道理。”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把火枪在我的手里?又为什么能这么快就得知我的准确位置?”
“不知道,为什么?”
“通风报信,显而易见。需要我替你说吗?”
闻言,他姿势夸张地指了指自己,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嘲讽:“你认为是我在给他通风报信?真的假的?相信我,有生之年他都会避着我走的。”
“当然不是你,你的时间不够,他也没有理由只听你的一面之词而大动干戈。”
“那你是什么意思,教授?”骑士摊开双手。
“那队蒙恩者的雇佣兵,你真的全部解决掉了吗?”
一阵风掠过,红披肩在空中翻飞。
“当然。”他坦然自若地回答,“那天我身上都是血,你亲眼看见的。”
“血说明不了什么,他们足有八个人,就算你杀掉七个放跑了一个,也不会有区别。”
“噢,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疏忽,不小心放跑了一个雇佣兵,又担心你骂我办事不力,而特地编了个谎?哈哈哈哈!”恩别拉赫大笑。
“我不知道,也许你不是不小心的,而是故意留下了一个雇佣兵的命,并教唆他去给莱尔斯通风报信。为了让他的话真实可信,你多半还给了他某种‘战利品’作为凭证。”
骑士靠在石桥边沿,歪了歪头:“至少比上一种猜想合理。”
“你安排这一切,到底有什么企图?”
“我?”
他再次用手指了指自己,故作惊讶,转过头去四下环顾,仿佛是在确认,巴别尔说的到底是他,还是旁人。
“啊呀,好教授,我可一直跟你在一块儿呢?”他用戏剧性的腔调说,“你看,我只是个执行者,明白吗?指哪打哪,像条猎犬追着马车跑!如果没有指示,单靠我自己,可什么都计划不了!”
“……”
“再说了,你认为我放跑的雇佣兵去给莱尔斯通风报信,那他们现在在哪呢?王廷派来的善后部队,已经在东北边的雷杉林里找到了那三具蒙恩者的尸体和五个人偶,半点不差。你的推理精彩,但缺乏实证,你说是不是,‘侦探’先生?”
“我已经询问过法医了,三具尸体里的其中一具,死亡时间明显晚于其他两人,他怀里抱着一颗人头。”
骑士不屑地轻哼一声,转了转脖子:“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既然活了下来,为什么不跑?他在等待什么?”
——还是说,这本就是一具被找来来充数的尸体?尸检可无法判断一个人生前是不是蒙恩者。
“说不定舍不得他怀里那颗头。”
“或者那片森林里的草地并非第一案发现场。”
“啊哈,那么你就该接着思考,第一案发现场在哪?凶手是谁?怎么搬过来的?为什么搬过来?诸如此类!”他在桥上来回踱步,像在舞池里跳舞一样张开双臂旋转身体,“说真的,你是个惯会给自己出难题的好苗子,喜欢把问题复杂化,到供训官那儿去报道吧,我恕不奉陪。”
骑士凑上前来,伸出手甲,作势要弹巴别尔一个脑瓜崩,却被一下拍开(一周时间已过),悻悻而去。
外乡人独自倚在木桥上,啃下第一口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