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韵读书也不多，所以不知道怎么教孩子读书，更说不上什么大道理，所以只能多买些著经释意的书本，让她自行详读。自己则是负责文字的启蒙。

孩子也没有辜负她的期望，不过几年时间，说的话，明的理，比她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来说，强了不知道多少。

只是孩子懂事，知道母亲艰辛，所以既不撒泼打诨，也不会无理取闹，就只是那样安静地理解母亲。

就算汪韵说错了道理，做错了事，暖阳也只是旁敲侧击，或者话里暗示。

可是汪韵知道，这个孩子好像突然之间，明明还没有六岁，却像大人了。

再加上这些年地经历，汪韵明白一个道理：山顶上的风景和山脚的是不一样的！

所以之后行事待人，更加小心翼翼，也更加察言观色。

所以这才连忙阻拦暖阳未说出口的话。

老人目光如炬，自然看破了女子的紧张和谨慎，眼中露出一抹异彩。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走江湖就是如此，不说远的王侯将相，侯门深海，需要步步为营，就连那些深巷小院，左右邻居，说话也要尤其得体，毕竟这样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容易出现升米恩，斗米仇的地方。

有时候无心之语，甚至一个自己都没有留意的举动，就会伤害到别人，从而危害到自己。

从古至今，这种事情就没有少过，当然，以后也不会少，又或者更多。

谢无忧笑了笑，耐心解释道：“我的这位师兄，常常废寝忘食，读书声大的吓人，经常吵的山上的师兄弟睡不着，因为这事，没少挨打，我也早就劝他别读书了。不是有句话这么说，叫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结果他死活就是不，非要说他这是他一生的追求，苦劝无果，也就只是这样了。”

暖阳的声音从手指缝流出来，断断续续：“道士哥哥的师兄真倔！”

“不错！”

谢无忧爽朗一笑，这句话，实在是说到谢无忧心坎里了。

暖阳趁娘亲不注意，脑袋后仰，掰开嘴边的手掌，话锋一转：“但是道士哥哥的师兄也很棒哦！”

谢无忧伸手拦住汪韵，饶有兴趣地看着暖阳，问道：“怎么就......厉害了？”

谢无忧难以启齿“棒”这个字，尤其是用小孩子活泼的语气，而且说的对象还是自己六师兄。

没了那张大手捂嘴，小姑娘说话慢条斯理，想了想才开口：“你想呀，一个人能始终如一做一件事，说明是真的喜欢呀，而且是有大毅力的，还能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和劝阻，一直做下去，那得是多大的勇气和智慧呀。这样的人别人还羡慕不来呢！”

小家伙说到最后，脸上最后露出艳羡之色，一双眼睛闪亮闪亮的。

谢无忧突然有些愣住了，好像说的也是这么个理，谁说这不是一种天赋？

谢无忧突然对小家伙刮目相看，难不成小孩子看世界这么有个性？

一旦这么想了，谢无忧忽然觉得自己前世能像牛马一样，做工，上班，下班，循规蹈矩半辈子，也是天赋异禀？

这想法一出来，谢无忧就被吓了一跳，赶快把这“下贱”的想法摇出脑袋。

老人目露异色，有些意外之喜，问道：“小姑娘说话还挺有道理的嘛，看来你很喜欢读书喽？”

“额——”

暖阳说不出一句话了。

谢无忧理所应当道：“那看来就是不喜欢了？”

青衣女童点了点头。

谢无忧理解道：“小孩子不喜欢读书，才是小孩子嘛，就像我，以前不喜欢读书，现在也不喜欢读书。”

暖阳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以后就喜欢了！”

谢无忧察觉到什么，立即改口。

听到这话，老人才忍住了伸出的手，又威胁着收回去了。

小家伙小手捂住嘴巴，终于还是笑出了声。

谢无忧觉得有些尴尬，在一个读书人面前，说这样离经叛道的话。

不过看老头的表情，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两个不喜欢读书的小孩默契相视一眼。

青衣女童当然不喜欢读书，山里的一切事务都比读书好玩的多，蹦跳的兔子，巨大的老虎，勇猛的狮子，还有会倒挂的猴子，都是稀罕玩意，都是她的好朋友。

可书上的字又不会说话，所以每次娘亲让她读书的时候，她就想着，要是书里也能走出一个人就好了，一起读书，一起说话，一起吃饭，到时候她就请他吃糖人。

可惜那个人还是没有来。

所以小姑娘就一直失望，但还是强迫自己读了很多书。

于是就更加不喜欢读书了，于是不喜欢读书就成了一件很喜欢的事情，一件在心里坚持的事情。

老人忽然神情一暗，悲从心底出，叹道：“读书好，读书要趁早！”

谢无忧问道：“老先生有心事？”

老人双手拢袖，目光看的极远，有追忆之色：“老朽读书时年岁尚幼，家中长者常劝戒，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然懵懂之辈，识见浅薄，常怀不识之念，胸无点墨，又不耐寒窗苦读，见手不释卷胸有锦绣者，常见而目之，乃效仿，却难得其中三昧，于是叹曰：‘非吾之过，此天赋使然也’，遂沉迷于虚无缥缈之梦，蹉跎岁月，虚度年华，今时今日，每念及此，常追回莫名。”

谢无忧听了有些汗流浃背，这是提醒自己不要荒废光阴，要认真读书？

暖阳却觉得悲从中来，从其中听出了淡淡的忧愁，又入洪水袭来，于是泪眼朦胧道：“老头，你是不是想起了伤心的事情？”

转过头来的老人一脸宠溺地看着青衣女童，忽然眼底涌现一抹清泉，只是始终没有流出来，声音有些沙哑道：“老朽年轻的时候，父母也曾想要我读书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只是那时不务正业，最后令二老含恨而终，实在是愧为人子！”

小姑娘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出了眼眶，声音凄哑地问道：“那你现在有没有考上功名呀？”

说到功名二字，老人脸上愧疚更甚，顿足捶胸，凄声道：“未有半分功名！”

暖阳只觉得心中悲苦，又为老人地悲惨经历哀伤，一时间有感而发：“那你可真不幸呀！”

说着说着，就痛哭起来，就连手上的糖人也不去多看一眼。

一时间有人与自己感同身受，而且哭的如此伤心，老人也觉得一阵心酸，用手揉了揉眉眼，叹道：“漂泊半生，百病交缠，有愧先人，有愧祖宗呀！”

此刻孩子已经抱在娘亲怀里哭了起来。

老人抽泣，语气哀怨：“白首方悔读书迟，读书要趁早，你说对不对？”

小姑娘不知道这话是对谁说的，但料想应该就是对自己说的，一时间竟然猛地惊坐而起，擦了擦脸上的泪渍，皱了皱鼻子，抬头看着母亲，一手抓着她，撒娇道：“娘亲，你是不是也想我考取功名？然后光宗耀祖呀？”

自小让女儿读书，初为人母的女子还真没有想的这么远，当初让她读书，不过只是感念自己半生孤苦，正是因为识字浅，读书少，所以才想着让女儿至少识大体，晓事理，日后不至于受人欺负了。

如今被女儿问起，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而且天下从来就没有女子考取功名的先例。

汪韵一时间有些脑袋发懵，其实一开始，一老一少相对而哭的时候，汪韵就已经头脑发昏，一片空白，想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两人就哭了起来。

原来青衣女童听了老人因为荒废学业，而致使人生蹉跎之时，虽然也觉得悲苦，可当听闻老人含恨而终之时，顿时就惊慌失措，突然联想到自己的娘亲。

娘亲也时常督促自己读书，虽然不至于打骂苛责，可每次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期许，是以想到难不成母亲也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学业有成，做个女夫子？

又想到自己时常贪玩，除了认识几个字，却一点圣贤道理也说不出，这不就是老人口中的“胸无点墨”？于是竟然暗想着，若是娘亲当真有此宏愿，只怕实在千难万难，若是因此让母亲伤心难过，岂不是当了不孝子女？

一念及此，暖阳悲不可扼，于是就哭了出来。

可一想到书上文字乏味至极，实在无聊透顶，不由苦涩，爱母之心与厌学之情两者激烈碰撞，小家伙只觉得为难，左右想不出办法，只得询问母亲，适才有次一问。

见娘亲犹豫不决，大约猜到娘亲所想，肯定是想让自己饱览群书，做那才高八斗的读书举人，恍惚之间，堆积如山的书籍彷佛就在眼前，忧伤难已，猛地嚎啕大哭起来。

汪韵被她弄得大惊失色，不知为何，哭声愈烈。

于是也顾不得是否惊扰了旁人，只是低头轻声询问，小姑娘却如何也不愿意说。

大概是母女连心的缘故，汪韵细细揣摩女儿刚才的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怕自己将她关入小黑屋，日日苦读，估计是被吓着了，于是连忙安慰道：“小太阳不哭，娘亲不愿意你考取甚么功名，只要你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即可。那所谓甚么功名，娘亲才不稀罕！我家小太阳也不稀罕！”

听到这话，暖阳抬起头，梨花带雨，只觉得如梦恍世，不确定道：“娘亲说的是真话吗？”

汪韵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只见她两眼通红，满脸的泪水，当真是心疼的不得了，当下后悔是不是自己逼她读书太狠，所以一听到读书，就忍不住哭了出来，登时生出几分心疼和忏愧，保证道：“以后娘亲肯定不会逼着你读书了，你想读就读，不想读就不读，好不好？”

见娘亲脸上全无一点推脱虚假之意，小姑娘明白娘亲是真下定决心，并非推辞，这才相信，慢慢止住了哭泣。

暖阳擦干泪水，全然觉得世上的最好的娘亲就是眼前之人，又是一脸柔捏钻进女子怀里。

至此，一头雾水的谢无忧还是一头雾水，实在是想不明白，两个活宝怎么一下子就泪如雨下了。

就因为读书这个事？

可也不至于要死要活的吧？

谢无忧转头望去，老人已经用袖子在眼前推了推，望向自己。

谢无忧也转头看过去，目不转睛。

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估计是眼神不好的缘故，老人率先败下阵来，提醒道：“年轻人可明白了？”

“明白什么？”

谢无忧装傻充愣，最后迎上老人的严厉的眼神后，才挠头道：“老先生不知道呀，在下其实就高中毕业，确实不是读书的材料！”

“高中？毕业？”

老人显然听不明白，但是却把“高中”二字咬的极重。

谢无忧知道他误会了，解释道：“高中，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一种阶段性的，并不是金榜题名的意思。”

老人似懂非懂。

谢无忧摊了摊手，也不想多解释了，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是不行滴！”

这句话老人听懂了，循循善诱道：“你可知道整座天下有多少书院呀？”

谢无忧摇了摇头。

老人脸上得意道：“七十二座！”

没有等来惊呼的老人看了看谢无忧，才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味，顿时有些吃瘪。

“那你知道七十二座书院之上，还有什么吗？”

谢无忧更加不知道了，又是摇头，但还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老人气笑道：“怎么着？是觉得这些书院名气不大，响头不足，所以引不起你的兴趣？”

知道自己的态度引起老人不舒服的谢无忧醒悟过来，假装客气地问道：“书院之上有啥？”

老人脸色稍缓，回道：“是学宫！”

顿了顿，老人才说道：“天下读书人的圣地！”

谢无忧却着实有些意兴阑珊，他可算是听出来，这个老头话里话外，字里行间，就三个字：读书好！

更多的意思有没有？有！

读书要趁早！

只是谢无忧觉得老人有些自作多情了，而且还属于是给瞎子抛媚眼的那种，劝诫一个心思全都不在书籍上的人读书，注定是要做无用功了。

谢无忧也懒得守那些尊老爱幼的高尚品德了，问道：“老先生一无功名，二无官职，怎么尽说些胡话，难道是官场有人？”

他想到一种可能：“难不成是老先生是觉得我和小太阳是读书人种子，所以想要举荐我俩入朝为官？”

一听见做官，青衣女童顿时来了兴趣，挺直了身子，眼睛发光。

他可是常常听娘亲说，做官是很威武的事情。

老人嘴角抽了抽，没好气道：“想什么呢？老朽只是认识几个书院的夫子，见你们两人资质尚佳，所以生了荐才之心，不过......”

故意卖了个关子的老人见没人捧场，咳嗽一声，继续说道：“不过我看小姑娘天资绝佳，至于你嘛，马马虎虎。”

谢无忧啧啧两声，似乎有些遗憾，叹气道：“想不到我天赋竟然如此一般！”

老人赶马上路，默然道：“天赋差了些，正所谓天道酬勤，只要勤奋刻苦，总归不会差的！”

谢无忧却摇头道：“既然没有天分，不如趁早放弃，白白蹉跎了光阴，还不如找点自己能做的，切莫因小失大，老先生，你说对不对？”

还没等老人说话，谢无忧歪着头，朝老人是使了使眼色，“生意上门了！”

老人自然也看到了有人在铺子前徘徊，看着自己。

见是老熟客，老人也不好让人久等，于是就起身前去。

离开前没忘记让谢无忧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