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妆世界,千面红尘,歌休戏罢之后,只剩下两剪寂寥的背影相互依偎。宇文胜的足印没入深深的积雪。
春夏的游姑山山川相缪,郁郁苍苍,期间飞瀑相杂,而今游姑山已被岁聿的风雪冻彻,迢迢山路覆盖于茫茫大雪之下。而那大小的飞瀑已成了百丈之冰,直贯山脚。宇文胜背着沈弗霜在狭窄的栈道上如履薄冰,他不敢向下张望,悬崖高险,令人胆寒心颤,余光触及谷底,谷底的房舍小如须弥世界里的一粒芥子。宇文胜犹自盯着脚下的路,艰难地上行,生怕脚下一打滑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谷。他背上背着的沈弗霜的还在失血,鲜血从沈弗霜的多处关节里缓缓渗出,他们的所行之地一路血染。
宇文胜喊道:“沈弗霜,你究竟伤在哪里?”
沈弗霜的意识游离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躺在宇文胜的肩上缄口不语,千愁万绪融化在她若有若无的笑容里,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叫人根本看不出她身负重伤。
“沈弗霜,你给我听着!你要是死了,我会与你为敌,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
“什么?”趋于昏迷的沈弗霜的双耳似被胶柱黏住,听不清楚,想再靠近他一点,可是四肢也如被胶柱黏住,动弹不得。
“你再说一遍,为何要与我为敌?为何要纠缠下去?什么生生世世?”沈弗霜的眼角蓦地滚落一滴血泪,吧嗒一声敲在栈道上,凝成一粒花般嫣红的霰雪冰珠。
沈弗霜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数年来走刃江湖,从来不曾皱一皱眉,今天怎么落了泪?
宇文胜道:“你为什么要喝那阴阳壶里的牵机药?”
沈弗霜眼睑乏力得只想阖上,迷迷糊糊中应了一声:“嗯......”
宇文胜道:“你不要睡着,你听我说,医馆马上就到了,和我说话,听到没有?不要睡着!”
沈弗霜只是被动地回应着宇文胜:“好......你......怎么知道......城主要我死?”
宇文胜道:“你被城主请去割鹿阁喝茶,是不是碰到了石韫玉?”
沈弗霜道:“嗯......”
宇文胜道:“石韫玉第一时间告诉了我这个消息。他还告诉我,楼玉安也曾被城主请去割鹿阁喝茶,随后就死了,而咱们在楼兰国招魂那日,九夜司的女官却说楼玉安死于急症。这城中怪事不断,我担心你有危险,便设法进了割鹿阁。”
沈弗霜道:“你......为什么不阻止我杀了她们?”
宇文胜道:“若我阻拦了你,你现在会后悔吗?”
沈弗霜不语,轻轻拥住宇文胜的肩。宇文胜却已心疼到了骨子里道:“我本想阻拦你,可听了她们的那番话,便打消了阻止你的念头。那一刻,我像是被一颗菩提子砸中,瞬间悟透了西凉王母准予楼兰灭国的用意。人心险如山川,难于知天,人性最是经不起考验。我所追求的大同世界的理想,在孔夫子那里,就已做出了预言,在周文王那里,便划永远地结束了。我的孤陋让我记恨了天庭多年。有时候,我扪心自问,复国,真的是自己打心底里想要的结果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百年之后,改朝换代的老调又将重弹。”
宇文胜陷入沉吟,沈弗霜也像是应和着他的沉吟一样无声沉吟。宇文胜转念呼喊沈弗霜的名字一再提醒她不要睡去:“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你结果了城主和她旁边的那条狗!”
沈弗霜道:“宇文公子......你能想通......我好高兴......你说得没错......如果不手刃了尉迟屠和凌华,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不指望玄武律能为我主持公道……我在九夜司待了这么久......种种人与事,都在颠覆我旧的理解......所谓公道之地......真的就有公道吗?不是的……人若行有不得,只能求诸于己......我之前......总对这个世界抱有侥幸,一次次地......好了伤疤......忘了疼......现在......宇文公子......我受了堂花醉的反噬,这伤......估计是好不了了......多谢宇文公子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我舍命相救......我觉得......我和宇文公子颇有些相像......我也希望能生活在一个......绝对理想的世界......可是......唉......宇文公子......你......就不要在我身上再费时间和心思了......你把我......从这悬崖丢下去吧......”
宇文胜闻言怒道:“劝解我的时候,你讲得头头是道,为什么你在面对自己的事情时,这么悲观消极?沈弗霜!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不要睡过去!”
又一阵晕眩袭来,沈弗霜在迷晕中久久不能出语,待反应过来宇文胜的在对她说话时,乍然一惊,但却似忘了之前说了些什么,忽然道:“你怎么能......敌得过......那么多羽林军?”
宇文胜道:“你忘了我曾是谁吗?区区一座小城的羽林军,我不至于对付不了。”
牵机药毒性在体内的催发和失血造成的晕眩来得一次比一次强烈,沈弗霜的神智不受控制地迷乱起来,她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救我?还要与我为敌?......”
说话间,沈弗霜环绕在宇文胜颈间的一只胳膊顺着从宇文胜的肩滑落下来,宇文胜声音陡然紧张起来:“沈弗霜,你不要睡着!因为你要是死了,等于你杀死了我最重要的人!我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记不记得,咱们在杪月谷,你说过什么?我们为什么走到了一起?”
沈弗霜感觉着宇文胜将她轻轻放下,他拭去她眼角的泪水,他将带着他体温的冬衣脱给她,他握住她滴落着鲜血的手,他继续背起她沿着游姑山险峻的栈道上行,沈弗霜的眼前开始出现交错重叠的幻影和他们往日的对白:
“你说我们为何走到了一起?”
“你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