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阳盯着我,直到我咽下馒头,她才抚摸着我的头说:“小黄,咱家自从有了你和琐柱,才吃上了白面馒头。我以前天天吃玉米面锅贴和糊糊,奶奶见我长身体,经常偷偷给我买金点心吃,可金点心那东西,我一吃就拉肚子。我宁肯天天吃土豆,也不咽不进那玉米面饼子,这辈子,金点心和玉米面饼子,我吃得够够的了。”
我不知说什么。玉米对我和我母亲来说,等于是她嘴里的白面馒头吧,我天天盼着,福旺与花兰也未必能给我们捧一掬尝尝,建阳竟然说不好吃,可见,我们和人是不能比较的。再说这金点心,哪是谁想吃就能吃到的?我得空问问母亲,金点心是啥东西,怎么建阳说她吃得够够的了。
下午,福旺和建阳吆赶着我们到他家的坟园去。建阳提着一兜东西,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着,福旺肩上抗一把锹,跟在我和母亲身后。
我母亲怕我不好好跟着它,几次用它的尾巴拍打我一下,让我看铺子村秋天的景色。说实话,这铺子村的秋天真好看。天空一碧如洗,鲜嫩得仿佛能滴下蓝色的汁液来,云彩呢,更像一团团丰盈洁白柔软的棉絮。田野上一派农忙的丰收景象,沟渠、河畔,打碗碗花与水刺、猪耳朵、水白草等开心地仰天生长着。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丰收味道和人们开心的笑声。铺子村人们那喜气、那精神,使母亲长时间心绪难平。管他呢,谁叫我赶上了这样的好时候呢。当我把这个心思传递给母亲时,母亲不无感慨地说:“小黄啊,你真的赶上了好时候,要好好珍惜啊。你看人们,现在多有奔头、多高兴啊。”
在一个柳枝摇曳、坟头寂寂的墓园,福旺和建阳站住了。他们在一个最大的坟头前停下,取出馒头和煮鸡蛋供了上去,又点燃几柱香,父女俩跪下后,福旺咬开酒瓶,往坟头倒了几股白酒。瞬时,酒香和土腥腾空而起,倏忽飘进了我的鼻孔,我差点被呛得出不上气来。母亲用尾巴扫了我一下,轻声说:“我们去那边吃草吧,他们的事咱们又不懂。”
我没听母亲的话。我假装吃草,其实我在听福旺跟坟里人说话。
“爹,我们吃上白面了,从此再不用挨饿了。春天咱家分到了十几亩地,水地和旱地对半儿,到现在为止光麦子就打了十几石,没有收割的还有莜麦、谷子、胡麻、土豆和黄豆、黍子,往后的日子再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一想起当年您为了给我们挣几个全麦面馒头跟人打赌吃撑的事,我的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在割……过年的时候,我一定接您回家看看……”福旺说着,撩起衫子擦一下眼睛。
我想起来了,母亲在福旺往公路拉麦捆子那天跟我说,福旺爹马得草当年在生产队脱麦子加班时,看到娃娃枕头般大小的全麦面馒头,不住嘴地说,他儿子福旺饿的干活直不起腰,早晨一肚子糊糊喝下去,到半前晌全尿了,如果他每天能吃上这样一个馒头,干活就有力气了。
当时这话让锁锁听到了,他看着围在馒头笸箩一圈人对马得草说:“你要一口气能吃5个馒头,我就给你匀出5个馒头让你带回家给你儿子吃。”马得草盯着棕色的、在灯下泛着光泽的馒头,眼睛里射出两束贪婪的绿光,他舔舔嘴唇说:“你说话算数?”“算数!不过,你吃撑了可别怪怨我……这样,你得写个凭据。”锁锁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和钢笔,递到秀才手里,说:“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来,不死又一年,死了逑迎天!起码,我死了也落个肚儿圆。”马得草的豪气一旦上来,十人九马也拉不住。
昏黄的灯光下,马得草铺纸提笔,跟锁锁立下了“生死状。”那上面写的什么,母亲没有说,因为它也是听福旺事后跟它叨啦的。
据母亲跟我学说,马得草吃到第四个馒头的时候,其实就撑不住了。他的眼睛憋得像个蓝蛋儿,瘦的皮包骨的肚子像倒扣了口锅。现场的人都怕了,纷纷指责锁锁的不是,说他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哪能跟一个饿死鬼打赌?这不明摆着往死整人嘛。当马得草拿起第五个馒头往嘴里塞的时候,锁锁吓吓了,拉住秀才不让吃了,但,已经晚了。
马得草在众目睽睽下,笑着指着笸箩里的5个馒头说:“吃完这个,这些就是我家的了,谁到我家说一声,我一会儿给他们送馒头……”话音未落,噗通一声,马得草栽倒在地,在众人的吆喝中和他一阵紧似一阵的打滚之后,被闻讯赶来的许先生下了死亡诊断。许先生先给秀才打了一针,随后翻了下秀才的眼皮,又摸摸他的脉,对惊慌失措的锁锁和围观的人们说:“不行了,瞳孔也散了,脉也没了。”
我不是福旺,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肝肠寸断。但我可以把他的处境放到我的身上来考量,如果母亲为了填饱我的肚子而牺牲了自己,作为儿子,这将是我一生都难已弥补的痛和悲。
福旺拔完马得草坟头的杂草后,又铲上土把坟堆洼陷的地方重新拢起来,拍打瓷实,像拾掇他家的院墙房屋一样上心、细致。
这边,建阳取出一刀烧纸,划了根火柴想把烧纸点燃。坟园里风大,建阳第一次没有点着,火柴抖动着桔黄色绸子似的火苗,刚燃着烧纸边角,一股风刮来,火柴熄了。她又划了第二根火柴,福旺赶紧拿起烧纸,凑到建阳捂着火,这次成功了,火柴一挨纸,火借风势,那火焰冲天而起,缤纷的黑色纸灰像一只只蝴蝶在坟头上空盘桓着。父女俩磕了头,待烧纸燃烬后站起来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土,把带来的馒头揪成小块儿,分散给坟园里的其他坟头。福旺边分边说:“先人们,收下吧。以后,你们的节日我一个也不会落下。今年过大年,我请先人们回去跟我们一起好好过个年。”
当时听福旺说,我还以为他就是说说而已,谁知道那年过年,他真把这些埋在土里的人的名字,写在一张黄表纸上接回家过年了。当然了,这是后话。
那天回去后,我见曹梨梨背上的琐柱手里拿了个白白胖胖的小人儿,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建阳说的面人。果然,晚上的时候,建阳来给我们喂草时,取出个妆点的花花绿绿的小人儿让我看,说这是她妈给捏的。
“小黄,你看看,这面人人像不像我?毛花花的眼睛、宽宽的脑门儿?”借着屋里射到牛圈里微弱的灯光,建阳让我看她手里这个梳着黑黑的髽鬏、眼睛大大的面人,我轻轻哞了一声,她立刻高兴地跳了起来,嘴巴捂在我耳边说着悄悄话:“小黄,你真好,一下就懂了我的心。好吧,今天我奖励你一下,一会儿给你吃一把麦子。”
晚上,福旺一家睡下以后,曹梨梨提了一个筐子出去了。我想看她干啥去,跟在她身后出了门,
外面真好啊,月白风轻,夜凉如水。田野上五谷的味道不绝如缕,铺子村大多数人家都已进入了梦乡。房屋、树木被月光照得影影绰绰,十分幽静。曹梨梨走到南街和沥青路的交汇处停下来,选了个干净的地方,找了根树枝划了个圆圈,从筐子里取出一沓烧纸和香烛,跪下来开始祭拜。她先点燃香烛,又取出几个馒头供上,烧纸呼呼地向上窜着火苗,她一边用棍子扒拉烧纸,一边悠悠地说:“同志,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么多年了,我年年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八月十五、过年给你烧纸,就想让你知道,我们都想着你……你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多么惨烈的战斗。王二旦同志牺牲了,高翔同志差点暴露。你看,我都这么老了,真担心哪一天我离开了,你的事就永远不了了之了……”
“我已经到了大西沟口了,鬼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我骑着马跑啊跑,马被绊倒后,我就昏死了过去……”我耳边,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在说话,但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曹梨梨听的。我一惊,差点叫出声来,急忙控制信自己,却发现,曹梨梨已经看到我了。
“小黄,你怎么也出来了?”
一种悲喜交加的冲动不由自主涌上心头,那一刻,我发现我已经不是自己了,完全是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在操纵着我。我伸出一只蹄子,想跟曹梨梨握手。
曹梨梨看到我这架式,惊得坐在了地上。说:“小黄,你怎么了?还哭了?这是咋回事啊?”
我定定神,收回蹄子,黯然地垂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