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人老了，总想着回忆过去。”

他本出身于南屏山宏村，祖上三代都是靠山吃山的农户，祖祖辈辈都平静地生活在这个村子里，平日里在田间务农，进山打猎，日子说不上多富裕，但凭着一身粗浅技艺，也是吃穿不愁，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陈氏族裔众多，在宏村可以说得上是有名的大户，只是到了陈传宗父亲这一代，人丁凋零，这才掉出了大户之列，他的“传宗”之名也是源自于此。

陈传宗幼时便早慧，比其他祖祖辈辈都在山沟沟里生活的同龄人心思都要活络些。

他一直想着走出大山，到外界闯荡一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陈传宗天生骨架便大，臂力惊人，习武天赋不错，陈父在得知他的想法后没有阻拦，反而托关系将他送到了青山镇上的金源武馆习武。

两年之后，他修习有成回到村子，却遇到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一件事。

这件事让他明白，让他引以为傲的箭术在所谓的仙法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十二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位老“仙师”，说是要找一个拥有灵根的适龄孩童来传承衣钵。

说来那老头儿贼眉鼠目，穿着一身破烂衣袍，哪里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活脱脱像是一个乞丐。

但那老头儿一个掐诀，一挥袖袍，灼人的火蛇便呼啸而出，顷刻间便将村头堆着的两垛稻草烧的灰都不剩，他仅仅靠着一手火蛇术便将村里的人吓的惊为天人，齐齐跪拜。

那道火蛇，就是这个超凡世界向陈传宗展现的冰山一角。

神秘莫测的仙路就像是残酷世界丢出的第一颗鱼饵，心比天高的少年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在从老者那里得知自己拥有金木水火四属性灵根之后，他更是欣喜若狂，于是便毅然决然地跟随老者一起离开了宏村。

他依稀记得临走之时老父亲紧缩的眉头，小妹湿润的眼角，母亲欲言又止的姿态。

除了一把打猎用的弓，他什么也没从家里带走。

可没想到三十年后，他四十多岁，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宏村时，又把它带了回来。

那老者是仙人没错，但是只是修仙界身份地位最低的散修，修为也只有练气两层。

老者到如此偏僻之地来寻有灵根的孩童，倒也并非是为了传承什么衣钵，只不过是想找一个帮忙炼药的童子罢了。

十年时间。

陈传宗就这样跟在老者身后，学习草木知识。

他好不容易熬死了老头，能够独自修炼了，但低劣的资质再次让他直面了修仙界的残酷。

不成筑基，不增寿命，他根本没有任何希望。

将近三十载的庸庸碌碌，他还是徘徊在练气二层。

终有一日，他终于决定再次回到南屏山这个生养他的地方，娶上几房妻妾，当上一位富家翁。

可没曾想，他半路上竟然遇到了劫修。

对方是三名练气二层，其中一人还是他朝夕相处的邻居。

他毫无招架之力。

他只能拼命地逃，头也不回的逃。

幸运的是，他逃到了陆元所在的荒地上。

那荒地上有一株绿莹莹的柳树，十分突兀，宛如沙漠之中突然出现的绿洲，再加上时常逸散的灵气，一瞬间便吸引了劫修的目光。

这灵物远比练气二层的陈传宗更有吸引力。

三个劫修各个神色贪婪，施施然降落在了那片土地上。

但还没等那些劫修反应过来，地面便裂出十几道裂缝，顷刻间便将些那劫修吞了进去，两名练气两层的修士瞬间尸骨无存，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剩下一人也被锐利的柳条瞬间贯穿心脏。

当时的他也是满心绝望，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可预想之中的绞杀或吞噬没有出现，一道绿霞般的神链伸到了他面前，那神链仅仅在他额头上轻点，在那里留下了一片柳叶。

他当即便明白了那柳树放他走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将柳叶收好，俯身对着柳树磕了三个响头，战战兢兢地离开了荒地。

“柳神……”

直到现在，只要陈传宗握着柳叶，心底便会浮现出它的名讳，以及当年冷汗涔涔的场景。

回到了宏村后，不出他所料，陈父陈母都已仙去多时，小妹也已嫁做他人妇，而他也因伤势过重损耗根基，整个人形容枯槁。

快六十岁的他已经再没有当年的意气风发，只剩下满腔的辛酸与无奈。

即便是这样，凭着他的见识和那三脚猫的仙家法术，他还是在村里寻了个妇人，组建了家庭。

不知道是心有恐惧，还是执念作祟，后来的几年他没有到柳树那去看过一眼，哪怕那片荒地距离宏村大概只有一里的距离。

直到后续几年刘氏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妻儿环绕，天伦之乐下，他才将这件事埋在心底。

然时乖运舛，两年前，刘氏为他诞下第三子明宇后，失血过多，难产而死。

从那以后，偌大的床榻只剩下他一人，于是每至深夜，无边的孤寂袭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便在深夜里侵袭，让他又回忆起了当年那件事。

最近三个月，梦境出现的频率愈发频繁，几乎从原本的一月一次变成了日日都有。

在梦里，他总会在深夜回到那株柳树前，一道绿霞般的神链轻轻点在他的额头。

一道轻柔的女性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

他十分确认，那是柳神的声音。

柳神告诉他，只要他将那片柳叶放在自家孩子的额头，他们便会得到仙神赐福，拥有踏上仙路的机会。

作为报酬，柳神会帮他恢复伤势，重启人生。

但这一次，再次面对唾手可得的仙途，他踟躇了。

“我知道是您想引我的孩子走上仙路，但仙路……又岂是那么好走的。”

他年纪大了，又安逸了这么多年，近些年又有了妻儿，不免有了牵挂，他开始觉得修仙界的打打杀杀当真比不上自家后院的肥水良田。

不能增寿，便是虚妄。

陈传宗眯了眯眼，从怀里摸出一片柳叶，对着晨光仔细端详着，口中喃喃。

那叶片晶莹透亮，他仿佛能从丝丝缕缕的叶脉中看到冉冉升起的太阳。

“爹，想什么呢？”

稚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陈传宗飘远的思绪。

只见一个半大的孩子从里屋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他膝下共有三子，老大陈明武十二岁，送到镇上习武未归，老三陈明宇则刚出生不久，还在吃奶。

这是他的第二子陈明功，今年九岁，半大的孩子还没张开，但面上已经初具轮廓，眼角狭长，是标准的丹凤眼，一双剑眉和他当年如出一辙，说来这孩子比他还要早慧，是个心思玲珑的。

“爹莫不是在想当年的事？”

“昨天我听学堂的老先生讲了，这世界真的有仙人唉，说是好几十年前，还有仙人来我们村收徒，那仙人只是挥挥袖子，那一排房子就被烧成灰了。”

“我却是不信，老先生说亲眼见到那仙人收到徒了，都说“一人成道，鸡犬升天”，那咱们村咋还是在这山沟沟里呢？”

“爹，你说这世上真有仙人吗？见过吗？”

“仙人……仙人呐。”

陈传宗没有回头，只是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年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欲言又止，攥紧柳叶的手又紧了几分。

“或许……我也不该断了孩子们的念想吧。”

他如是想着，嘴上却催促道：“去去去！赶快去学堂，别耽搁了时辰。”

“对了，去梁上取一挂腊肉带给学堂孙先生。”

“好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