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昏暗的小房间,夹杂着腐烂饭菜的味道。有一个男人坐在里面,我坐在里面,他盯着垃圾桶,我盯着张着嘴的垃圾桶出了神。
我好像看到蛋黄派的包装袋从垃圾桶的嘴里爬了出来,我聚焦了我的视线,又像看到了一只巨大的三棱柱形的水蛭默默地在往外爬。我全身颤抖了一下,散乱的思绪调转头不知从宇宙的什么地方飞了回来,宿舍的霉味与臭味又重新一股脑地钻进我的鼻腔,瞬间占领了我的躯壳。我的视线也从模糊变得清晰了,灰蓝色的垃圾桶还是静悄悄地站在我面前,刚刚吵闹的房间重新归于宁静,像晚自习前吵闹的教室突然来了班主任一样。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无论是捏起来嘎嘎作响的塑料包装袋或是安安静静虎头虎脑的水蛭,都好像从未来过。
可我被吓得满头大汗却是实打实的,我的惊魂未定也是毋庸置疑的。我不得不去回想,究竟是包装袋爬出来还是水蛭爬出来或者一只巨大的臭虫爬出来我会更加害怕呢?很显然我已经不去思考爬出垃圾桶这件事儿了,我的精力聚焦在了事物本身:是塑料袋还是虫子更可怕?
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我先问自己怕不怕鬼。诚然,纵使我这样的坚定的基督徒,还是这样在中国伟大共产主义教育下长大的人,我依旧是怕鬼的。前两天我朋友去了鬼屋,我说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去鬼屋的。花钱见假鬼,这样的行为又与“以茶代酒”何异呢!都是官僚主义的虚假嘴脸!我怕鬼,但我没见过真的鬼,而且我相信没有活着的人见过真的鬼。但是我觉得我终有一天会见到鬼的,在梦里或是在死后。这不是科学或是不科学,因为我还坚信没有什么绝对的科学或是玄学——当然,这不是我今天要去讨论的问题。此刻重要的结论是,我是一个怕鬼的人。因此我怕塑料袋爬出来,如果真是一只成了精的蛋黄派塑料袋从张着嘴的垃圾桶里爬出来,我必会吓得魂飞魄散,亦或不用等我自己有所反应,我的魂魄精血就被他(或她)给吸走了,留下一具金黄色的干尸(鬼不需要干肉),与夕阳下的氤氲着腐烂臭味的宿舍相得益彰。
我怕成了精的塑料袋,可我好像更怕普通的水蛭和臭虫啊,单从我依旧湿漉漉的后背就能看出来我更怕后者了。它们又是什么呢,它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生命。尤其在我这个明明常常把爱护生命、爱护所有生物生命的口号挂在嘴边的人。如果真的是一只水蛭一只臭虫或一只蟑螂从垃圾桶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会怎么做呢,我会看着它们爬出垃圾桶,爬到地板上、桌上,爬到我视线的边缘,到宿舍的角落,最后消失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我还是会举起我的拖鞋狠狠地砸下去,啪唧一声,而后不管它们是死是活,扔进垃圾桶里就往下冲,连袋子带垃圾桶全部扔给垃圾站的大爷大妈。
所以生命究竟是什么呢,水蛭臭虫蚊子苍蝇,我怕他们,怕这些鲜活的又安静的生命,我还杀他们,毫无罪恶感地拆散他们的家庭,分离他们的胳膊。如果从食物链来说,我吃了他们会减轻我的罪过,可我不会去吃,我在纯粹地玩弄他们的生命,就因为他们比我瘦弱,比我黑,比我湿漉漉,比我声音细,比我力气小,比我更难吃。我早已是罪恶的双手沾满鲜血的屠夫了,我看着我的实验鼠在我的眼前流血颤抖,在往生前奋力地眨三下眼皮,这一切我都已经无动于衷了。人类究竟优越在哪里?
生命是鲜活的,是臭烘烘的。我静谧的宿舍正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们给我带来的臭哄哄的味道,他们让我皱眉,让我知道我还活着。没有生命的事物是不动的,是静物。植物们当然不是,蛋黄派的塑料袋显然是。就在我想给静物下定义的时候,我又有了疑惑。水与泥土之类算不算得静物?自然的事物撑起了我们的世界,可能不只如此,就像人类玩弄虫子一样,突如其来的海啸地震风雷雨电,也在玩弄着我们人类的生命。想到这儿我释然了,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刽子手了。我不过是自然事物桌子上的一小个玩具罢了,而我恰巧成了这众多生物玩具里的队长、领头羊。我的生命被强大者玩弄了一辈子,我自然要去玩弄比我更弱小的生命,我们还要团结起来去玩弄。想到这儿,我觉得我已经是圣人了,一切人类都是圣人。
所以静物应该限定于人类所造之物,像眼前的垃圾桶、楼房、汽车。他们是唯一的没有生命的事物。可今天我眼前的塑料包装袋差点儿成精了,我又不得不想,静物也确无生命吗?白骨成精是有先例的,死人还魂亦是真,所以我全然相信我眼前的的垃圾桶、垃圾桶里的垃圾袋完完全全具有成精的能力。我的摩托、床单、墙上的海报和柜子里的空啤酒瓶,终有一天都会成为活生生的精灵,或和我聊天或吃我入肚。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刚向窗户走了两步,就好像撞上了我的影子,我急忙避让,可我甩不掉他。连他,我的影子也要成精了。成精之后他会离我远去,还是在我身上生根。我是成为最孤独的没有影子的人,还是成为妖精的血肉容器。我都不清楚。而我还在不停地创造各种各样的静物。
这些没有生命的静物日益增多,这些以后会有生命但目前没有生命的静物包围着我。我时常摆弄修理他们,我随意地丢弃、更改,决定着它们的命运,我甚至此刻假惺惺地心疼它们。心疼我创造出的垃圾桶为何就注定是垃圾桶,我所丢掉的衣物为何会被丢掉。既然可以拥有生命的静物从头到尾都决定不了自己的生命,我又为何要创造它们啊!这可能也是静物们的悲哀,是人类的优越性吧。我还是打开了窗户,希望散一散宿舍臭哄哄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