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湖的夜晚向来是黑得低头看不见脚趾头的,但七月的空气却被蒸得发硬烤得发焦了。板湖的生灵正被这一团团的黑洞禁锢着,透褥三层,翻来覆去,却没有谁真能愿意抬起紧锁的眼皮,露出黯淡的眼珠子来。整个镇子像块烤过头的面包,糊味缠绕在大街小巷,最后直冲向羸弱得可怜的月牙。日终究是忍不了的,恶狠狠地拿起棒子,对着板湖劈头盖脸就是一下。月牙回家躲起来了,整个板湖被敲了一个哆嗦。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鸡鸭鹅狗猪,每个能动的头上都起了个大包,从窝里弹了起来。板湖就这样被砸醒了。
我第一个跳到了人民路上,顶着两斤重的肿块,两眼通红,鼻孔喷火,抄起墙角的铁锨,恶狠狠地走起来,我心里清楚,我要去杀!
远远地听到身后有人叫我,是我的好兄弟郭浪,他拿着锄头追了上来,问我:“哥,你走的这么快,去做什么?”“我要去杀,我恨夏天的太阳。”“那应该往东走,你直往西做甚。”郭浪明显带着些嘲笑的语气。我说:“我要去杀夕阳,她太美了,夏天不该这么美的。”郭浪听了大笑一声,说:“好!哥,我跟你一起去,我也要杀。我爱上了苏嘴镇的蓝希,但她家一定要三茶六礼,八抬大轿。我恨一切繁文缛节、虚情假意。我要杀了板湖和苏嘴交界的西山,让天下一马平川。过了西山便是夕阳的地方,我们一块。”“好!”于是我与郭浪勾肩搭背,一人拿着铁锨一人拿着锄头恶狠狠地向西崔村地方走去,一路无语。在日蔑视一切的目光之下,两人头顶肿起的包越发地大,越发地红。
约莫走了三朵荷花开花的时间,郭浪转头跟我讲:“哥,过了西山还有个回湖,不杀了回湖你就杀不了夕阳了。我们得找个杀湖的人一起。”正说着话,一滴雨珠滴在我脑门的包上。四下一看,我俩已到了西崔村,西山就在前面人物尊尊地跪着,迎接郭浪给他的这辈子做个收场。只有西山下着雨,这雨原来是山的泪珠,如此怕死的山郭浪真是杀对了。我们又用了四朵花开的时间爬上山顶。顾雄竟然在山顶上拿着耙子挥舞着,耙子在空中碰撞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刚刚还让我以为是西山哭泣的声音。顾雄早已是汗如雨下,浸湿了整个山头。刚刚的雨,也其实是他的汗。我们叫住了他,问他在做什么。
“我在杀风。”顾雄恨风,风要吞掉板湖镇,然而又不给个痛快。风总是已经张开了口包住了你,却只是伸出黏糊糊的舌头将你从发丝舔到脚趾,而后再将你吐出来,带着浑身的恶臭的味道。你以为他放过你了,风却又在你想不到时候来了。风就这样一步步蚕食你的灵魂。直到你死了,他才把你吞下。顾雄誓要为民除害,他已经在西山顶上和风大战了七天七夜了。郭浪赶忙叫住了他:“雄哥,你真是糊涂,风是山来的,等我杀了山,天下一马平川了,自然没风了。”
我与顾雄站至远处,只看郭浪屏气运功,脑袋上的包胀得血一般的红,啪地一下爆了,从里面喷出一团冒着热气的血,洒在了手里的锄头上。郭浪一跃有五丈高,而后大喝一声,血红的锄头劈向山头。咔嚓,西山顶上裂了道缝。郭浪双手再次握紧锄头,往下一摁,“开!”裂缝直穿而下,西山被砸成了两半,整个板湖镇在颤抖着。郭浪还在半空中哈哈大笑,大地不再颤了,他也一头栽在了地上。我和顾雄走上前,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的。“我杀了山了,我成功了。从此人行人事,虫行虫事,不必再有顾忌了,也再也没有风了。雄哥,我帮你杀了风,你去帮落哥杀了回湖吧,好让他能去杀那该死的夕阳。”说完郭浪便一命呜呼了,我们放下他的尸体,拿起家伙什,就向回湖跑去。
和郭浪一样,顾雄成功地把回湖杀了,他也死了。日就在眼前,他看到我滴血的双眼和胀得快要爆炸的肿块,吓得全身打颤,再没了清晨的嚣张。我回头望了望板湖镇,小镇在一天的日的烘烤下显得金碧辉煌。西山、郭浪、回湖、顾雄的尸体在日变了形的光线下倒映着五彩斑斓的霞光。这样安详的小镇在夕阳下真是太美了。夏天不该有这么美的。我扛起我的铁锨,目光锁定着眼前的日,恶狠狠地满身发光地向着夕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