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化均此刻刚处理完军事,正在慢慢走向后院寝室。已年过四旬的他,自出生就生的虎背熊腰,白面豹头环眼,看着外貌粗犷威猛,但私下却又饱读诗书,心思极其缜密。近期军务颇多,诸事均需要他来定夺,今日已经忙到申时,才想起要看下新生的婴儿。
初添新丁,李化均内心是欢喜的。走到寝室门口轻轻推门而入,只见夫人吴氏此时抱着婴儿,静静斜躺在床上与床边的仆人低声说着什么,旁边服侍得婆子丫鬟见他进来,默默作揖道福。
吴氏本名吴月清,是山西望族吴家的长女,人长得温婉可亲又极其干练。六岁便由九源丈人引路入方壶山学道,一学十二载。十八岁下山游历,偶然结识同是游历的年轻李化均,两人同行,日久生情,后摒弃世间俗念,也没有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嫁入李家。随夫二十多年,她也是收起修道的心思,尽心辅佐夫君当起了智囊谋士。李化均多年征战,大半的功劳都和她脱不开关系。
李化均进门走路的声音很轻,是怕惊扰了熟睡的女儿。但初生的婴儿嗜睡,床边母亲的小声言语都没有任何反应,对推门而入的父亲更是听不到了。眼见女儿没有反应,李化均又看了看夫人,确认无事之后,才放心大胆的走到了床边坐了下来。
吴氏看到小心翼翼的丈夫,掩口微笑,然后挥手摒退了一众仆人。
等到人都出去了,吴氏说道:
“今日有传书到我这,说宫内封赏今晚会到定州。”
“另外,北面飞书,近日有柔然的游韬卫混进南下商队,意图要袭击李府。”
游韬卫是柔然名郁久可汗亲自创立的内卫机构,与北魏签师齐名,都是两朝倚重的情报暗杀组织。
李化均点头知道,未作回应,双手撑床,俯身看着熟睡中的女儿,满眼的宠溺之情。
眼见他不谈正事,床上的吴氏便打趣说道:
“你看咱们的闺女,长得幸亏随我,眉清目秀的。你说那一位会不会见了也喜欢?”
“她?”
“她只喜欢做她的皇太后,享受统御天下,哪会在乎这些?我三人相识近三十年,你能不知她的脾气秉性?”
听完,吴氏又微微一笑。
“夫君这是拿老观念看人呢!”
李化均鼻孔里哼出了一个不屑一顾的音调。
这个语调,惹得吴氏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哈哈,看来夫君对她成见颇深呀!”
此刻李化均看着熟睡中的孩子,满眼都是父爱。眼见着夫君忍不住要去亲女儿,吴氏怕他真的弄醒了孩子。于是伸手一拦:“你这大胡子别靠太近,小心别把孩子扎醒了!”李化均听完,赶紧往回收了收身子,然后搓了搓手,嘿嘿的笑了两声。
“为夫略微有点忍不住,忍不住,哈哈哈。”
眼见夫君坐定,她顿了顿又说道:
“既然朝廷封赏将至,咱们也好好安排一下,我听说此次随旨而来的是胡煌大人?”
“奥?胡煌竟然能亲自来?”
“是的,但我不知他到底为何而来。你我都知道,我夫妻得女一事,肯定是不足以让他亲自来一趟的!”
李化均看到陷入沉思的妻子,左手伸出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抬头看向她慢慢说道:
“我与胡煌自豫州相识,已经二十余年,他这人为人谨小慎微却又书生气十足。久居朝堂多这么多年,想来远不知这边疆波诡云谲,时时都是有危险的。我马上让军士传书,吩咐虎纹骑在定州边境迎接等候,尽心保护他的安全。至于他到底为何而来,想来我二人也不必劳神思索,等他到了我们自然便知所为何事!目前我担心的是府内娘子的安全,游韬卫肯定是奔着娘子产子身体虚弱间隙而来的。”
“府内的事情,夫君不必担心,我今晨已经吩咐了李管家,进出府邸的闲杂人等都要严加查验。另外我前日已经吩咐了显儿,让锦绣阁绣衣支的人调回部分回府,配合管家行事时刻提防游韬卫。”
“辛苦娘子了,有显儿和锦绣阁为夫就放心多了。”李化均回道。
锦绣阁是吴月清刚到李家就开始一手筹建的府卫。阁内成员数十人,多为在战乱中死去夫君不愿再嫁的独身女子。阁内四支:听翁专攻消息、绣衣负责武力、巫卫进行刺杀、校事承担决策,四支除校事常驻府内,其余三支分布化州各地,相互之间互不干涉。李显儿是她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二人名为丫鬟实为姐妹,锦绣阁日常运营调度便是由她统领负责。
“你我夫妻二人,说什么谢,夫君辛苦奔波在外,做妻子的也只是尽力为君分忧罢了。万不要说什么谢。”
床边的婴儿,此刻好像听到了声音,被吵醒了。但见她慢慢睁开了眼睛,却没有立即哭闹,只是睁着大眼睛,安静的看着自己的父母,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滴溜溜的瞪着,让人心生疼爱。夫妻二人也是忍不住相视一笑,心中满满的幸福感。
只是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是,这婴儿自娘胎出生伊始,便已经能听懂人言。
定州城南一百里的四合镇是定、盐两州通向京城的要道,多年前各国还未起烽烟的时候,柔然、吐蕃经营皮货、贩卖牲畜的商人南下必经此处,各地商人旅客往来也常在此停留。因又离着定州城不远,驻军经常巡逻至此,盗匪多不敢侵犯,所以久而久之,便吸引商贩聚集,逐渐成了一座人气繁荣的大镇。
镇上的同顺店已经开了十余年,前面吃饭后面住店。因它位置较好,价格公道,童叟无欺,生意一直兴旺。虽然临近三更,店内店主此刻依旧有人在忙碌。掌柜的张三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胖子,此时的他正在柜前手拿算盘不停地算账,两个堂倌正在卖力的擦着桌子,打扫屋内卫生。
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的张三顺此时心情很好,粗算下来今日经营竟然赚了五两银子,心下高兴不禁哼起了小曲,想着等会回房,一定让媳妇切上半斤猪头肉下酒犒劳一下自己。就在他收拾完银钱,放入口袋准备吩咐堂倌休息的时候,院门大门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随后一个略微尖刺的男人声音传了进来:“小二,小二,开门!住店!”堂倌闻声而出去开门。过了片刻,一阵风呼的一声带着人走了进来,带着门都撞出了声响。张三顺抬头一看,来人有三个,均是普通身材,与行路商人打扮一般。领头的是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背手在后,脸上面无表情。其余二人一个方鼻阔口,一个细眉长眼,身体壮硕,一看就是练武之人。唯一就是穿着打扮比较奇怪,均是黑衣黑袍黑靴,肩上又各扛着一个长盒子,看上去怪怪的。
“你是掌柜的呀?”来人进门后一屁股坐在大堂的桌子上,白面男子看着张三顺,用有点居上临下的语调问道。
张三顺知道来人不好惹,也不敢怠慢,听到问话,赶紧从柜台后面走出,拱手抱拳陪笑说道:“这位客官,在下就是掌柜的。不知道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呀?”
“我一行三人,多日不停赶路,今日贪多了脚程,没想到快半夜才走到咱们这,想歇歇脚几日再走,不知道掌柜的还有没有房间呀?另外肚中饥饿,吃食不知道是否还有?”旁边一个黑衣男子说道,此人声调尖锐,刚才敲门的也应该是他。
“这?”张三顺确实有点为难,也是赶巧,今天客房已经满了,就连平常空余给车夫马夫休息的大通铺都是住满了人。
“这位客官,还请您多体谅,本店此刻吃喝倒是还有些剩余,只是这房间。。。。。。”
“嗯?掌柜的意思是没有住的地方了?我一行三人今日已经行走一天了,眼下实在是异常辛劳,这三更半夜的,再找客栈也是麻烦,还希望掌柜的能够帮个忙!”说完,那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了一锭小元宝,看着有三四两的样子,朝着柜上丢了过去。
张三顺一看银元宝,先是赶紧抬手从柜上抓起放进袖内,紧接着便眉开眼笑应道:“来的都是客,三位客官是我们同顺店的贵人,哪能怠慢,我先给诸位上些东西垫垫肚子。至于住的地方,客官稍等,我这就去安排。”黑衣男子朝白面男子看去,见对方微微点头,便由着掌柜去安排了。
张三顺赶紧转身吩咐两个堂倌一个赶紧去重新掌灯,另外一个去后厨拿些饭菜和酒水给三位客人上了,省的怠慢了财神爷,三人于是出了大堂,各自去忙。
眼见店内无人,另外一个没有说话的黑衣男子对着白面男人说道:“梁大人,我们三人就在此等着?不用理会这几路人马的行踪?”
白面男子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咱们就在这等候即可”。此后便不再言语。黑衣男子见状也没有再追问。
白面男子名叫梁经昌,是大魏国内灵台的掌院监管官。幼时他有缘结识下山游历的齐云山道祖王玄阳,于是就跟随其入山修道,在拓跋氏供奉的齐云山一待就是四十年。
孝威皇帝继位,王玄阳算准他有天下共主的运势,但命数不定,多有磨难意外险阻,为了保护他能成大业,便安排梁经昌下山在其左右,专心辅佐。
初时下山,梁经昌就应王玄阳之命采集天下灵气充沛的五极之土,移了齐云山师祖潭内所种金莲一株,慢慢注入皇家紫气,炼化了一座芙蕖风水池。拓跋焘为此专门设立了钦天监,安放风水池之外,命梁经昌在此专司勘察天地气运,掌管皇家龙脉之职。
此后,梁经昌暗中持续派人寻觅网罗天下能人异士,收拢后加以训练,暗中培养了道家签师数十人,协助皇帝在战场之外,明里暗里做了数不清见不得人的勾当。拓跋焘死后,太后胡承华更加倚重,拿不定主意的大事,都是要过问他之后再去定夺,所以新皇帝继位才不到三年,他梁经昌就俨然成了朝内朝外正经八百的第一号权臣。
跟梁经昌说话的是内侍校尉刘洛,另外一个人是散骑侍卫穆崇,两个人均属内卫,都是内朝三大家里年轻一代的重要人物。内朝三大家是当年明元帝起事时一起追随的一批人,魏国定都安城后,太祖明元帝亲绶内廷三大家负责皇帝起居、饮食、警卫等工作,三大家刘、穆、贺各司其职位,彼此多有往来,关系十分紧密。
掌灯的堂倌手脚麻利,没等多久就把火烛燃起,照的整个大厅都亮了起来。老板张三顺此时从后面走了进来,身后的堂倌提着一个大大的食盒,老板笑着说道:“几位客官,小店地处乡野,也没有什么好吃食,这又已经到了半夜,小人就捡着现成的菜上了一些,略有些寒酸,还望见谅。另外三位住处,小的也已经安排妥当,待三位客官用完饭食后,堂倌就带几位过去歇息。”
说完,打开食盒,堂倌将里面的菜一一摆在了桌上,一只烧鸡,一碟干肠,一包牛肉,外带着一坛黄酒。堂倌又洗了几个刚从田里摘的瓜果一起拿了过来。摆完后,道了声有事吩咐的客气话,转身走向了柜台。
刘、穆二人一日不停奔波,早就饥肠辘辘,但也耐着性子跟梁经昌客套了一番,才大快朵颐的吃了起来。梁经昌本就是修道之人,少食人间烟火,只端起了酒杯抿了几口酒。他拿眼睛瞟了一下老板,此刻正在提笔写字,但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上菜的堂倌坐在柜台边的凳子上打着哈欠,另外一个不知道去了何处。
眼看两人筷子逐渐慢下来了,应该是吃饱了,梁经昌却向着店老板远远问道:“不知道掌柜的贵姓?在贵宝地经营有些年月了吧?”
张三顺听到后连忙放下笔回道:“客官客气了,小人姓张,小店在此处经营已经十六年了。”
“奥,掌柜的一看就是宅心仁厚之人,有福气呀!”梁经昌微微一笑说道。
“我请掌柜的喝一杯酒如何?也算是感谢掌柜的半夜能为我等操劳。”说完,他就举起酒坛,往一个空杯倒了一杯酒,端了起来。
老板见状赶忙走了过来,边接住酒杯边说:“客官这可折煞小人了,我们开店迎客,做的就是这样的行当,客人满意就好,粗鄙之人哪能受得起贵客的敬酒!”
“我与店主一同饮了此酒!”梁经昌哈哈一笑将酒一饮而尽,掌柜的见状,不再推辞也喝了下去。
刘、穆二人一愣,均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钦天监梁大人为何有如此兴致,竟然能跟一个乡野商贩喝酒。“来来来,你二人也跟张掌柜的喝几杯,咱们三个都要谢一下掌柜的。年轻人豪气一点,都换成大碗!出门在外,靠的就是朋友!”眼看掌柜的喝完第一杯,梁经昌呼喊着他两个人说道。
只不过盏茶功夫,掌柜的便喝下去了三四大碗黄酒下肚,酒气上头,已是满脸通红醉了。一边倒酒一边嘴里嘟囔着:“行走江湖,讲究的就是一个义气,来,再干了这一碗!”
此时不用人敬就自己端起来往口中自行倒去,整个人的身子因为没有支撑,也已经开始摇摇欲晃起来,一看就是已经不胜酒力,马上要醉倒了的样子。刘洛见状赶紧挥手把堂倌喊过来,说道:“伙计,你家掌柜的喝醉了,赶紧送回房好好休息吧!”堂倌应声而去,连拉带扯的把张三顺扶向了后院。
梁经昌笑看着掌柜离去,哈哈哈大笑道:“看来这个掌柜的也是一个性情中人哈,难得难得呀!”
刘洛、穆崇常年习武,酒量颇大,所以喝了这点酒没有任何醉意,反而有一些兴奋。穆崇笑呵呵的打趣道:“这掌柜喝多了,指不定回去被他婆娘怎么数落呢!弄不好要睡地上呢!哈哈哈!”
刚才不见的掌灯堂倌此时从后面走了出来,缓缓说道:“几位爷,我们掌柜的喝多了,我那兄弟照顾他去了,小的过来服侍各位爷!”
刘、穆二人此刻喝的有点兴奋,纷纷说这酒好的出奇,算是野村佳酿了。梁经昌哪能听不懂言外之意,他们二人分明就是想多喝一些,于是便又让堂倌拿了两大坛,让其尽兴。两人也不推辞,大大方方接过酒坛,也没有谦让就坐下喝了起来,不过一刻钟,两人也酩酊大醉的趴在了桌上不省人事。
眼看着两人醉去,梁经昌没有理会,相反他看了看在柜台边等着伺候他们的堂倌,问道:“小哥可是本地人?”
“回客官,小的是本地人,已经在这店里跟着掌柜七八年了。”堂倌恭恭敬敬的说道。
“那我跟小哥打听个人,不知道是否方便?”梁经昌手指头沾了点酒水,在桌上划了几道,然后拿眼看向了他说道:“这人是我的一个故交,我这人本来不是很爱打交道,大约也是七八年前这人突然就消失了,不知去了何处,我和他有一段事情一直没有了结,所以出门便会寻人问一句?”
静候着的堂倌说道:“看来大人跟他是有很深交情的呀,不然也不会如此寻找。但不知此人相貌如何?年纪多大?有何特征?本店往来客人也多,兴许小人能识别此人呢?”
“哎,我这故人他是个怪人,修了几百年的道法,有了一点本事,就专门爱乔装打扮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有时爱幻化成书生秀才去勾引那些待字闺中的女子;又爱做那作奸犯科的贼人,天天去偷盗富人家财宝银钱。大约十年前被我偶然遇上,他与我投缘,二人促膝长谈一夜,我送了他一个大礼,这才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啊。他离去之时答应了以后要帮我做三件事情,来报答我这知遇之恩。”梁经昌说完抿了抿一口酒说道。
“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就帮我办了两件事,还欠着我一件迟迟没有兑现。我这朋友要说相貌呢,我也不知道当初见他的面貌是不是本来面貌,跟我见面的时候的相貌极其普通,像个老实巴交的年轻庄稼汉一般,你别说,我看小哥倒挺像我那朋友!哈哈哈”
堂倌听完这话,一脸慌张赶忙摆手说:“客官莫要说笑,小人哪有本事,能像客官的朋友,莫要开这种玩笑,莫开这种玩笑!”
“不要害怕,老夫也只是闲着跟你聊聊,开玩笑罢了。”
梁经昌细细打量着对面堂倌的表情,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小百姓,竟然被几句话说的慌乱异常不知所措,他人看眼里看来也算是好笑至极,但梁经昌却不是爱开玩笑之人。
“不知小哥是否认字呀?我写了个字,让小哥认认?”言毕,梁经昌单指一点桌面,之前划的那几道水痕竟然颤巍巍的从桌面飘了起来,细细看去,是个立体的“槐”字。
“这字念槐,我这朋友名叫季槐,是个幻化成人形的千年槐树精,当年我用了一夜的时间才把他打服了。”
堂倌见此情景,一改慌张样子神色瞬间严肃。慢慢退后了几步,随之整个身子开始啪啪作响,气息陡然暴涨,双袖鼓胀充气,涌出几条带着黑气像蚯蚓一样乱窜的枝条出来。
“梁仙师看来是认出小人来了,呵呵呵。”
其实从一进门,梁经昌就发现堂倌是当年突然消失的季槐。只不过碍于其余四人都是凡夫俗子,他不想牵扯过多,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便临时起意灌醉了掌柜的张三顺,对于刘、穆二人也是刻意放纵饮酒。待到几人一醉,掌柜的让伙计搀扶出门,他便不装立马摊牌了。
“你要不先出手?”梁经昌微微一笑,袍袖一挥,飘在空中的槐字瞬间迸溅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