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罗昌福的论述,张天云不想让自己的好心情受到搅扰,只淡淡的说了一句,“快点安心睡觉吧,明天还接着干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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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铭宇感觉有些累,冲了凉水澡,躺在床上不知不觉进了梦乡。
漫天漫地的雪花不停地飘洒着,地上已经裹了厚厚的一层,呼呼叫响的寒风满街满巷可劲地灌着,吹得人刺骨的冷。这是哪里?怎么这样的陌生?难道是迷路了吗?傅铭宇一下醒了,身着单衣压着被子竟睡了好久。圣诞夜,到外面找寻快乐的北星工人也早都回来了。夜,静了下来,梦里空调的声音成为寒风的伴奏,棚顶雪亮的灯光幻化成梦里翻飞的白雪。这夜,圣诞老人一定好忙,累了,歇息了。
傅铭宇起身盖好被子,却再也不得安睡了。
算来自己参加工作已经二十几年了,二十几年,一个孩子从出生到该顶门立户独挡一面的年岁了。如果扪心自问,若说自己对党和国家建设事业的贡献,心里留下的多是惭愧。并不是说自己做过怎样有违良心的事。事实不是自己怎样努力的去做了其威信力就得到人们的等同认可。二十几年的工程状况跟眼前的施工现状极尽相似,只是人们的精神思想再不跟以前相同。
那是自己人生第一次以工人的身份到北星参加工作,心理充满了建设社会主义的自豪感,狂妄的心理好像社会主义建设离了自己就缺少蓬勃的干劲。
那时,北星公司刚完成国家自主研发的大型火电机组锅炉主体钢结构的安装,第一次大胆地提出当时在人们眼里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组建以党员、团员带头的青年突击队,大干一百天完成锅炉主体受热面的安装。”受热面是什么?到底有多大的工程总量?对自己来说全然未知。只因为是团员跟着喊口号便认为艰巨的任务完成了一多半。
工程开始的时候,老师傅把自己叫到班组休息室,郑重地说,“傅铭宇,交给你一项重要的任务,为青年突击队扛大旗、吹响冲锋号。”
“师傅,青年突击队的大旗不是立在钢架的最高处迎着风猎猎作响吗?吹号?我可是从来没干过。”
老师傅听完笑了,说,“我说的扛大旗,吹冲锋号,不是战争打响时的大旗和号声,是给人们精神干劲带来鼓舞的大旗和号声。”说着,老师傅从厚厚的军绿棉袄里拿出了两本带着热乎乎体温的包着牛皮纸的厚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红岩》。
“这两本书你看过吗?”以后,曾几何时傅铭宇为自己那时说过的谎话而愧疚。老师傅问起有没有看过这两本书,尽管带着一片热心特意到书店买过一些使人精神境界得到重新洗涤的图书,这两本书自然不可缺少,自己除了对这两本书的内容梗概听人论起过,自己却没有兴趣耐心的读下去。不知丢在哪个角落里暗暗生尘。老师傅问起时却用自己都勉强听清的声音说,“看过”。
“那好,说说你对这两本书哪本更感兴趣?”傅铭宇自信,凭着老师傅的洞察力不可能看不透自己的心理。
“《红岩》。”自己毫不含糊肯定地语气使老师傅有些吃惊地问。
“为什么?”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外国进口来的书,无论写得多么有感染力,终究不是发生在中国人自己人身上的事。带有革命斗志的《红岩》更能激起人们奋进的热血。”
老师傅点了点头说,“好,从今天起,每天午饭后,在休息室给工人读半小时《红岩》,读完《红岩》以后,再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没有人明确下过命令。也没有人去命名,每天午饭后无形中形成了读书会。午饭后,工人们静静地坐在为工程建设临时建造的红砖水泥平顶房里,外面的寒风尽管无孔不入的侵袭着,奈何不了屋里红红的炉火给人们带来的暖意。工人们坐在从设备包装箱拆下的木板做的长条桌凳边,看着傅铭宇从老师傅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红岩》,坐在工人们中间。尽管工人们还没有改变叫他学员的称呼,但比对待老工人还要尊重几分地听着他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青年突击队有了鲜明的旗帜,需要一种精神的激励。老师傅的举措得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
读到江姐看见自己丈夫彭松涛被敌人残忍割掉头颅,江姐的心理是何等的悲痛,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江姐以怎样的抑制力压下悲痛,表情做到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挂在上面的头颅跟自己没有一点关联。江姐的心一定在颤抖,在滴血。革命人的意志是钢铁铸成的吗?不,跟别人一样的血肉组织,但为什么有比钢铁还要坚韧?是信仰的力量!革命的残酷无以言表,任何儿女私情的表露都有可能使行动前功尽弃,任何疏忽不知给革命带来多大的牺牲。听到这段,所有人都沉默着,有的人紧紧地攥着拳头重重的抵在桌面上,有两个技校刚刚毕业的女学员低下头吧嗒吧嗒流下了泪。有人两肘支在桌面手掌紧紧地捂着脸,一股奋激的血流在身体里冲撞。
“虽体解吾犹未变”,对于为革命失去生命的烈士,人既已亡,感知顿失,无论肢解还是剁成齑粉,再无摧残的痛觉。反对派仿效“后辛菹醢”之暴虐,殊不知任何残忍的手段无非使其作为更显卑劣,使人们更加坚定自己的爱憎意识,对爱的人更爱,恨的人更恨。
“侯景残酷,破栅平城,当净杀之,焚掠为事,斩刈人如草芥,百姓虽死,终不附之。”中国人对反对派骨子里不屈的血性古来如此。
老师傅不爱给工人讲任何道理,总拿带有革命教育意义的书籍读给工人听。读后从不发表心理感言,道理人人心里自知。任何附加个人感情的言辞,都是对革命伟大牺牲精神的亵渎。
那时大型工程机械化程度尚不发达。即使安装一个不显眼的构件有时七拐八拐不知需要反几次卷扬,处处潜伏着安全隐患。跟钢铁打交道的施工现场虽说不是枪炮不长眼的战场,但稍有不慎难免发生事故,流血是小,发生重大事故带来的损失是不可想象的。很多结构部件没有专门的加工厂,需要北星自行设计制作,现实工作不是工人肯卖力气,肯流汗,处处节约材料就能干出好工程。需要培养好的技工,焊工技艺保证极高的合格率,起重工保证物件吊装安全精准就位,钳工为差一丝误差不知做多少次调整,管工做到对接口径不差分毫,铆工手法严丝合缝,所有的困难考验的不仅仅北星,而是中国电力建设工人的担当。精神是灯塔,照耀着迷茫的海洋!精神是舵手,把握着远行的航标!面对一切的困难,即使付出再大的努力,跟革命事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老师傅身先士卒,众人一心,同劳同酬,无坚不摧,无难不克,畅和颜笑,无不充满干劲。工人们对待工作积极向上的热情,对待生活满是希望的热爱超过任何时候。不计报酬一份盒饭每天晚上加班到九点,甚至更晚。一天,二天,十几天过去了,有人偶尔家里有事离开几天,回来时简直不相信眼前的变化。工人们的家庭生活都很贫困,不是人们不在乎加班加点得到柴米油盐微薄的报酬,而是相信努力是不会白付出的,为了北星公司的明天,为了国家电力事业的明天。为了远乡漆黑夜晚那一片灯光的亮起,为了保障城市刚刚兴起的工业工厂里机械的轰鸣,建设者甘心的付出,默默地奉献,相信北星公司不会亏待不分昼夜辛苦付出的人!相信伟大的国家不会忘记为了电力事业付出辛苦的人!几十天……一百天过去了。在鞭炮、掌声、热泪中庆祝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实现了。
那时,人们对精神食粮的需求是多么热衷,有了精神食粮,没有干不成的事儿,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攻不破的堡垒。今天再回头看那时的人们,似乎真是太傻了,劳动不计报酬,生存不论环境,职位不比高低,一切干就完了。
那时,傅铭宇自认为自己具备一个共产党员的资格,最起码对共产主义事业抱着忠诚的心理。把入党申请书郑重的交到了党组织。老师傅做他的入党介绍人,在党旗的誓言下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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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老师傅早已离开了工作岗位,二十几年后的世界全然不再是那时的样子。老师傅的接力棒落在当年跟自己一样的年轻人手里。一年又一年离开校门步入社会的青年为北星公司的建设队伍注入新的活力。北星公司永远不缺少年轻人的动力。老师傅时代的精神早已铭刻在人们的心理,一代代地传承着,成为一道任何灾难都摧毁不了的防线鼓舞着人们迈过一道又一道艰难险阻。非世道一派和平景然,人口压力与生存环境的抵触,自然灾害与疫情的突发,外域势力与深藏腹恶的勾结。如果没有像江姐、老师傅那样不顾一切的革命者做出牺牲,化险为夷,世界岂能如此平安。每一次工程结束,机器一片轰鸣,高高的水塔喷吐着白云一样的蒸汽,北星人高举着香槟眼里流着热泪庆祝的时候,心里想到,我们又一次的胜利了!世界到处是一片光明!
人们无不是在努力地改变着社会面貌,社会面貌也在人们的努力中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昨天刚刚发生的新鲜事物,到了今天就不再新鲜,如果不及时转变,明天就会淘汰。曾在国家发展中起到举足轻重的火力电站同样面临着举步维艰的局面。且不说被新兴能源而淘汰,即使不会淘汰,也日益趋向饱和。仅北星一家公司跨江越海建起的火力电站不知有多少,在北星这样公司的带动下不知衍生出多少同样能力的建设队伍。曾经风起云涌一般庞大的火力电站建设队伍面临着越来越艰难的生存局面。北星公司承担的压力、责任越来越大。庞大的工人队伍需要基本的生存保障,仅养老、医疗、住房基金统计起来就数目惊人。北星公司的日子越来越难,北星公司的发展决不能停息,停息面临着彻底被拉垮,因此已经投标或者正在建设中的工程一定要干出精品。容不得任何重大安全质量事故的发生,只有干出更大的名气,才能剧烈的竞争中生存下去,才能在电力多元化的发展中培养出新生力量。
想到这里,傅铭宇索性坐了起来,搓了搓脸,把杯子里的凉茶兑了热水,一口喝了下去。
很多时候,傅铭宇曾一再反思,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自己原本抱着一片诚心,人们却总说他说话缺少实际意义,处处打官腔,啥叫官腔?官腔难道不是真话吗?不是实话吗?自己并未觉得说的不是实话,不是心里话。世界总是在黑夜跟白天的轮替中闪过。既然自己荣幸成为党组织的一员,无法跟一照千里的光芒比强,默默的做一支蜡烛总不算是狂妄吧。微弱的光亮在白天显不出任何的价值,在黑夜(人们需要的时候,企业艰难的时候)再微弱的光亮都会成为希望的亮点。
像无数人一样,傅铭宇对毛主席的才学、智慧、韬略、胆识敬若圣贤,毛主席好读史书的习惯竟也使他对史书有了浅薄的兴趣。当他读到《梁史》的时候,深思了许久。虽处乱世,梁武帝萧衍也算天谴人愿,续接正史,成为一国之君,运不说不强,寿不说不长,若励精图治,国人不谓不得天恩福佑。散骑常侍贺琛向梁武帝启陈粱之弊政,不被采纳反遭震怒,奸佞乱国,覆邦绝祀,千古闵笑,非外因所祸。
梁武帝萧衍不能不说是仁慈,对亲近无限度的宽恕纵容可谓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亲近肆无忌惮对百姓的鱼肉视而不见,民怨众怒,侯景趁机作乱;血溅干戈,终致梁国危难。一代君主,萧衍亲手打造的南梁帝国,又亲手把南梁推向更大的毁灭。世人从一个乱世走向另一个乱世。萧衍虽年寿八十有六,却不得善终,饿死囚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