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抓紧了,别掉下去!”
“你也抓紧!”
“我们蹲起来!蹲起来屁股就不会疼了!”
驴的肚子里装满了两个小孩给它喂的好几斤草料,不仅如此,车上除了那两个小孩就只有空气,这或许是它此生拉过最轻的东西。它兴奋地叫着,盲目地叫着,内心愉悦地叫着,跑在那条水泥路上犹如一匹脱缰的骏马。
到了县城后,驴自己慢慢停了下来。说实话,我从未以如此快的速度抵达过县城,仿佛只是一通乱喊乱叫之后无缘无故就到了。
我牵着驴喘着气,耳边还回荡着这一路而来风声,“兴荣,走...我们去接人。”
“她在哪?”
“在她家。”
我们到了她家院子外,这时才发现她家就在我娘工作的那个染坊的对面。
孙碧玉穿着纯白的裙子,手里抱着一个小铁盒。抬头见到我们之后,她喊着我们的名字,飞快地从里面跑出来,指着驴开心地喊:
“驴!杨兴旺,这驴是你们家的吗?”
我特别神气地说:
“是啊。”
“我可以坐上去吗?”
“当然啦,我们就是来接你的。”
她闻言吃吃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迈着那双小萝卜似的腿来到板车旁。我和兴荣把她扶了上去。
“杨兴旺,你也上来呀。”
我心有余悸地说:
“这驴跑得太快了,城里先牵着。等会出城了就可以了。”
我就这么牵着驴带兴荣和孙碧玉往城外走。
孙碧跪在车上,新奇地左瞧右瞧,身为城里的孩子,她此刻就像是个第一次进城。
“杨兴旺,快出城了,你快上来呀。”
“还要等会,这儿人太多了。”
...
“现在人少了,快上来呀。”
“...再等等,过了前面那个摊我就上来。”我还真怕这驴一下把那卖茶碗的摊给撞了。
...
“杨兴旺...”
“来咯!”我翻身上车,“孙碧玉,你得像我们这样蹲着,不然待会儿会屁股疼。”
“这样吗?”她学我们的样子蹲起来。
“对,然后手一定要抓住这里。嗯?这个盒子里是什么?”
她撇嘴,“不告诉你。”
“好吧...可是这样很危险,你得两只手都抓住。”
“那这个盒子怎么办?”
兴荣把衣服脱下来,“用衣服把它绑到车上。”这个方法我外公经常用。
孙碧玉说:“杨兴荣,你真聪明!”
兴荣被她夸得不好意思,默默接过了盒子。
“嗯...孙碧玉,你抓住车,像刚才和你说的那样。”
“抓住了!”
“那出发咯...驾!”
“啊!——”
孙碧玉发出了我和兴荣刚出来时一样的叫声。我和兴荣赶紧抓住她的手腕,生怕她掉下去。
“别怕别怕,它跑得就是这么快的。”我们兄弟俩给她传授经验。
孙碧玉使劲儿握着板车的边缘,向后看去,发现身后的县城越来越小了,突然开心地叫起来:“耶!出去玩咯!”
“去玩咯!”
我们一路穿过沃野和群山,回到了村里。
进门后,孙碧玉把铁盒放到桌上打开,那是一盒柿饼。她说是给我们的。
“你们快吃呀。”她催促。
我和兴荣一人拿起一个来吃。
“好吃吗?”
“好吃。”我大口吃着。
她就咯咯直笑,也不问我们去哪玩。
我和兴荣每人又吃了两个,随后打着饱嗝带她出了门。
在湛蓝的天空下,我们兴奋地在田野里蹦跑,吓得草里的青蛙和昆虫四处乱窜。
“青蛙青蛙!”孙碧玉指着其中一只。
“我们抓一只。”我对我来说简直手到擒来,弯下腰岔开双腿追上去就把青蛙抓到了。
捏着青蛙的双腿把它递给孙碧玉。结果刚刚还吵着要青蛙的她却不敢抓。
兴荣左顾右盼,从隔壁田里的稻草人身上解下个塑料袋说装到这里面就不怕了。
孙碧玉接过青蛙,把袋子举到面前,那只青蛙安静地趴在里面鼓啊鼓的。
我催促她:“快走啦!”
我们跑到水塘边,教她如何挑选扁平的石头打水漂;又带着她跑上小山丘,告诉她像这样盘腿坐到一堆干枯的野草上,就能学观音菩萨;我们还带她去看歪脖子树上鸟窝里刚破壳的小鸟。这一路上兴荣和我轮流拿着“绝世宝剑”对那些野花野草进行劈砍,有时还误伤几根别人家的油菜花。
最后我们玩累了,就坐在树下休息。
“你们两个的衣服好脏,和花猫一样。”孙碧玉坐在我和兴荣身边,捂嘴笑道。
我们看看自己身上,倒没觉得多脏,以前每次出来玩都是这样的。反倒是她,白花花的裙子下摆全是泥,就像奶油下面涂了一层巧克力,而那双小皮鞋也脏得不成样子了,像个从城堡里逃出来的公主。我笑她:
“哈哈哈,孙碧玉,你的裙子和鞋子也都脏了。”
她低头提起裙摆看,惊慌地说:
“啊!回家肯定要被骂了。”
说着,她仿佛失去了继续玩的兴趣,提着裙子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了。”
“别回家呀,我们还有个地方没去呢。那地方可漂亮了!”
“要不下次再去吧,我裙子这么脏,好丑。”
“不丑不丑,你是全世界最漂亮的。不,全宇宙最漂亮的。”我脱口而出,甚至还加入了刚学的词语。
“真的?”
“真的,骗你是小狗。”我又在自己和兴荣身上看来看去,发现我们俩屁股那块最脏,就转过身去,“你看我和兴荣,也很脏了,你看。”
她看着我努力指着自己撅起来的脏屁股的样子,噗嗤一下笑出来,说:
“你翘着屁股好像唐老鸭!”
孙碧玉最后还是跟着我们来到了天桥。我们村的后山有个山谷,山谷中间就是这座天桥。天桥高十几米,下面有个供人行走的桥洞。天桥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将渠道的水引入村子供大家使用,所以大家那时候也管自来水叫渠道水,它的中间是供水流过的渠道,左右都是高台,宽半米左右,可供人行走。由于渠道会通往各个村子,所以如果想去别的村,沿着渠道走也是条很好的路。
当我们带着孙碧玉爬上天桥的时候,她抬起眼睛,便看到了绵延半山的牵牛花。
“哇!”她激动地跺脚,“好漂亮!”
“是吧,这里是我们最得意的地方。”
这时一阵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我看去,有个老头左手扛锄头右手骑车,潇洒地从天桥的那头到这边来了。村里人能在天桥这半米宽的路上走我是见得多了,单手骑车的还是头一次见,我赶忙叫他们俩去看。
“我们也去走天桥吧?”兴荣提议。
“好。”我率先走了上去。
我们俩走了好几米,孙碧玉在后面叫我们的名字,我们回头,发现她不敢走。
她说这太危险了,她不想走,想去山上摘牵牛花。
我们想想也是,就陪着她去摘花。
“杨兴旺,我想要那一朵。你跳上去帮我摘下来。”
“还有那朵。”
等我们摘完花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天边的晚霞已经变成了红色。出来找我们的外婆见到我们,焦急忙慌地跑过来,说我们两个不听话的孩子胆子真大,还敢把家里的驴车开出去,又看看我们身上的衣服,说我们是两只污泥猪。旋即她就看到了捧着鲜花的孙碧玉,问我们这是谁家孩子。我支支吾吾地说是我们从城里带来的。
“啥?”外婆瞪大了眼睛,在孙碧玉身上看了好几眼,又看了看她手里那束花和青蛙,“她家里知道她出来玩吗?丫头,你家里知道你出来玩吗?”
孙碧玉点了点头。
外婆长舒一口气,“快回家,叫外公把她送回家去,不然她家里要担心了。”
回到家,外公把驴牵出来后,我们先把孙碧玉扶上车,然后自己也爬了上去。
我娘问:
“你们两个还要出去?”
“我们要陪她回家。”
我娘无奈地点了点头,把手里的橘子递给我们,“真是人小鬼大。”
孙碧玉就来了我们村一次,那次回去之后,她的爸爸妈妈就把她骂了一顿,并且严令禁止她出去玩的时候离开县城。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去找她玩,就是她爸妈见到我们时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第二年,临近清明,整个山谷下起了绵绵细雨。
晚上七点,我、兴荣、段友谅三个人躲在村里某个废弃的帆布棚子内,打着一只手电筒。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
“段友谅,叫我们出来啥事?”我压低声音,仿佛这是一场秘密会议。
“你们知道哪里能摘到艾蒿吗?”
“那是啥?”我没听说过他讲的东西。
兴荣问:“你说的是艾叶吗?”
“好像也有这样叫的。”
我和兴荣有些无语。
“你都找不到的东西,我们就更找不到了。”
段友谅又问:“那鼠曲草呢?”
我想了想说:“这个有,我们以前那个村子里,山上多的是。”
兴荣问:“你要干啥?”
段友谅:“你们吃过清明粿吗?”
“是那种糯米粉做的绿色的果子吗?”
“我要做的不一样,你们保证没吃到过。”
我好奇地问:“你还会做这个?”
“我四五岁的时候,姥姥做给我吃过。”
他口中的姥姥应该是那个当初捡到他的老婆婆。
我和兴荣对视了一眼,突然豪气上涌,“那明天我和兴荣陪你去摘。”
要回到以前村子这件事,我们不敢和家里的大人讲,毕竟当初那里的生活犹如噩梦。晚上我们只和我娘说明天要出去玩,想带点午饭路上吃。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娘把那个布包给我,说里面有红薯和水,又让我们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其实关于出门这事,就算是我现在想起来也觉得特别奇妙。别人家的孩子但凡出门,要去哪、和谁一起、去做什么、什么时候回来,这些都得跟家里说清楚,要是回家晚了免不了一顿骂。而我和兴荣从来就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大部分时候出去玩都不用和家里说,要是去远的地方,只和家里说我们想带吃的就行。如果非要去探究这件事,大概的原因可能就是我们兄弟俩太吵太闹了,天天出去鬼混家里也习惯了。
上次搬家走的是大路,我大概说了下怎么去。段友谅觉得太远,提议我们翻山过去,说他大概知道怎么走。走山路对我们仨来说没什么难度,十岁的小孩没有太多烦恼,晚上倒头就睡,白天就有用不完的力气,只要知道大概的方向就可以一路不停地往那跑,这比走大路会快得多。但这毕竟是第一次尝试,每每遇到岔路就需要停下来判断接下来往哪走,而且四周都是山,经常得重新看方向,等我们吭哧吭哧抵达歪德村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坐下来吃东西的时候,段友谅就安慰我们说没事,路熟悉之后回去就很快了。
正午的山村极其安静,刺眼的阳光下,除了偶尔能听见鸟儿拍打翅膀,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声音,就算你现在从村头走到村尾,遇见的人也不会超过五个。这对我们来说倒是好事,毕竟村里人都认识我和兴荣,要是被看到了,指不定会有什么麻烦出来。就像去年清明来给我爹烧纸的时候,我娘也免不了被为难了一番。
鼠曲草长在靠山的几块无人耕种的田地里。到了地方之后,段友谅从包里掏出了两只巨大的麻袋,又递给我们一只塑料袋,说:
“我们速战速决。”
我和兴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问:
“麻袋?”
他突然爽朗地笑起来:
“他妈的,这村子里的人不是喜欢欺负你们吗,给他们全部拔光。”
我看着段友谅的笑容,还有他那双貌似常年都沾着泥污的手,觉得他从一个喜欢顺手牵羊的小偷变成了一名英雄。
当我和兴荣把那个塑料袋装满的时候,回头一看已经发现这几块田里的鼠曲草全没了。
段友谅吃力地抓着其中一只麻袋,往我们这边拽了拽,咬着牙说:
“走,去大伯家。”
我好奇地问:
“这是做什么?”
“去大伯家喂猪,你们不是说你们的大伯家养了猪吗?我们带走塑料袋里的这些就够了,这两只麻袋里的太多了,我们带不回去的。”
就这样,兴荣给我们开路,而我和段友谅一人抓着麻袋的一头,像土匪偷媳妇一样把麻袋弄到了大伯家门口。大伯家里没人,我们快速把鼠曲草全部倒进了猪窝里。
大伯平时不怎么锁后门,兴荣过去用力推了一把,门就打开了。
“段友谅,要不另一袋放到我大伯家里吧?”兴荣提议。
于是我们把另一只麻袋也搬了过来,悄悄放进了大伯家。做完这些,我们长舒了一口气。
段友谅说想看看我们原本住的家在哪,我们就带他去了。两年不住人,屋子的地上落满了枯叶。我们震惊地发现屋子的窗户上全是破洞,周围还掉落着不少的碎石。
“杨兴旺,杨兴荣,你们的家被人砸了。”段友谅说道。
我和兴荣走到窗边往里看,家里的地上都是别人丢进去的石头,心里既愤怒又悲伤。
这时,我听到有人叫我,转头看,是隔壁许久不见的老妇吕吴依。她正笑着朝我们招手,嘴里说了两句我们听不太清的话,好像是叫我们过去。两年不见,她没有太大的变化,头发和当初一样半白,身上依旧穿着那件褪色的大红花衫。
段友谅听我们兄弟俩说过老妇的事情,也走了过来。我们仨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被她引进了屋里。她带我们走到屋子中间,指了指挂在房梁上的一只篮子,又说了两句什么。大概意思是让我们帮她把篮子拿下来。
“我来。”段友谅搬来个凳子,站到凳子上踮起脚,灵巧地取下了篮子。
老妇拿过篮子,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里面放着一只大碗,碗里装满了绿色的团子,是青团。她自语了句什么,拿起其中一个往嘴里塞,嚼的时候像孩子般开心地笑起来,见我们都看着她,又马上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
我们接过她递来的东西,第一反应是放到嘴里吃,咬了一口后才想起来自己成了老妇的共犯。我环视了一圈屋里,虽然没人,但随时都可能有人回来,心里感到害怕。这要是被她儿子和儿媳发现,不知道会怎么样。我紧张地说:
“我们快走吧,要是他们家的人回来了,我们就惨了。”
兴荣闻言也开始害怕起来,连连点头。
我们俩拍了一下段友谅,他正握着青团呆呆地看着老妇。
“段友谅,走了,快走。”我们俩拉着他的胳膊往外拽。
他这才回过神来,跟我们走出老妇家的时候,又回头连看了好几眼。出村之前,段友谅还是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去不知道哪家的田里弄了两块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