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若木鸡，被这女人怼得够呛。

蓉城某市辖区税务大楼，十二楼第一会议室正在开小会。

都说，大会研究小事，小会研究大事。这话调侃意味浓郁，不过，多多少少还是有点道理。有些事，不可在大会上说，只能小范围研究。于是，慢慢形成一条基本规律，关键时候，关键人说关键话，最后定下关键之事。

只是今天会议规模确实很小，仅三人。

分别是，局长邵刚强，副局长郑钧，稽核科干事夏熙阳。

头发花白的邵刚强蹙眉不语，埋头瞧着手中厚厚举报材料，不时翻开下一页。

郑钧摁灭手中烟蒂，小声道：“局座，据我所知，这封实名举报信，不仅我们收着了，经侦、商务两个部门也同时收到。料想，举报人方与被举报方之间，是真杠上啦！若无结果，举报方绝不干休。我建议，我们三家单位联合调查，再行研判处置，最后统一答复口径，做到尽可能的稳妥，可否？”

邵局长未置可否，继续翻开下一页材料。

见正副局长二人凑近咬耳朵，原本就坐得稍远一些的小伙子更不便插话，只得低头玩手机，一副貌似与他无关的样子。

他一个喽啰，领导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只要做到“听话懂事守规矩”七个字，就错不了。

当时，会议室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小夏，身上带烟没有？”

片刻后，邵刚强抬头望向坐在会议桌边角的小伙子，笑眯眯地招招手。

那位名叫夏熙阳入职一年多才转正的小伙子当即一愣，继而反应过来，弹起身子，忙不迭从裤兜里掏出香烟，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张脸儿笑得稀烂，躬身递烟，连声道：“不好意思，烟孬，烟孬着呢，希望邵局长别嫌弃！”

邵刚强接过烟卷，仔细瞧了瞧，当即笑骂道：“你个瓜货，大重九还是孬烟？来来来，给我说说，你抽过的好烟是啥牌子？让老朽涨些见识，可好？”

夏熙阳一下糗大了，只得讪然作笑，再次躬身，将火机打燃，替局座点烟。

邵刚强长徐徐吐出烟雾，指了指副局长郑钧，笑道：“小夏，向郑局长敬烟呐。”

不待小伙子递烟，郑钧连连摆手，笑着说：“局座，不行啊吗，俺戒烟足足半年啦，千万别让俺功亏一篑呀，哎，戒烟那段时间，可难受可难熬啦！哈哈！”

邵局长灿然道：“抽吧抽吧，就这会儿抽几支，我戒烟都快八年了，只要不上瘾，就没事！抽烟提神，尤其写文章、打麻将、聊事情，定是不可离手的！”

郑钧不便拂了“一把手”好意，只得一脸无奈接过夏熙阳递来的香烟，点燃，抽一口，重重喷出浓雾。

在邵局长招呼下，夏熙阳移动了落座位置，与郑钧副局长相挨就坐。

体制内，有些事挺玄妙。

被领导欣赏，未必就需惊天动地的大事，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行动，足可改变人生。

也就因为这么小小一支香烟，年轻人从此逐渐向局座靠拢了。

当有一天被戴上蓉城税务局长官帽时，夏局长坐在府南河岸堤木椅上，醉醺醺地对着商人乔不群不厌其烦地呢喃，“他娘的，谁能知道，我就因为一支烟，从此博得邵局长青睐，于是有了今天！”

同样醉意阑珊的乔不群撇撇嘴，一语道破天机，“不管你小子官至正处，也摆脱不了认知不足的缺陷，真以为就因为一支烟？我只告诉你，邵又廷才是关键人物！”

夏熙阳局长愣在当场，满头雾水问道：“谁是邵又廷？他又如何关键了？”

我当时一脸诡笑。

夏局长感慨道：“不管你小子所说是真是假，反正老子有了今天，你也有了今天！”

我揶揄道：“这是当然，若不出意外，老子能活过两个四十岁！”

此为后话，不提也罢。

就着缭绕烟雾，三人会议开始进入正题。

郑钧有些疑惑。

虽说这份举报材料十分重要，但直接交到局长手中，值得深思。他在税务局工作将近二十年，出任副局长也有七八年了，以前从未遇到类似事情，更让人费解的是，不知此信由举报人直接递交，还是由政府某领导批转而来。

若是批转件，事情性质就严重多了，谁也不知举办方来头深浅，说不定与背后大人物有着某种关联，至少来说，在税务部门，没人胆敢擅自处置，包括邵刚强本人也不行。当然，作为局长，他不会也不愿干出此等傻事。

郑副局长只希望此件只是正常举报材料，这样的话，自己就不用亲自带队组织调查了。毕竟，被举报的西南龙腾公司法人丁啸天待他不薄，虽未有过利益输送，但吃喝总有那么几顿的，也就有了几分不看僧面看佛面的顾忌。

第一次参加如此重要会议的那位年轻人，此时凝神屏气，差不多算作竖起耳朵聆听局长指示。

有幸参加此次小会，还是邵局长钦点，对于入职不足两年的他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中的意外，比范进中举还意外。

要知道，在体制内，尤其编制人员上百的单位，普通员工面见“一把手”的机会有可能直到退休都没能拥有，只因“层级”这个规矩，越级汇报实属致命忌讳。

年轻人并未过多考虑今日的意外参会问题，思绪早已飘远。

他记得，曾与死党乔不群说起过企业经营异常的龙腾公司。

此事出现举报行为，莫非与乔小子有关？

还有，为何曾经亲自安排调查不久又取消调查的始作俑者郑钧副局长，如今却向局长进谏，建议三部门联合调查龙腾公司，这是就事论事妥善处置之意，还是有意避险之举呢？

不过，他尚未想明白时，会议已经结束。

邵局长决定采纳副局长郑钧的建议，会同商务、经侦部门组建联合调查组，尽快核实举报材料所列事实，届时再研究下步工作。其中，本局成立调查组，由夏熙阳任组长，直接对两位正副局长负责。

邵局长最后着重强调，所有过程所有信息务必保密。

郑钧和夏熙阳神色凝重，默默点头。

走廊上，被委以重任的稽核科普通干部跟随两位局领导往办公室方向走，故意拉开了三步距离。

两位局领导边走边咬耳朵，似乎正在商议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懂事者，荣华富贵。

作为普通员工，理当铭记这条铁律，也是行走官道的基本规矩。

“小夏，你留一下！”

客气送行邵局长之后，夏熙阳正欲随同副局长离开，突然听到邵刚强招呼声，于是赶紧收住脚步，折身返回局长办公室门口。

郑钧身形一滞，继而恢复正常，缓缓离去。

邵局长倒背双手，往室内走几步，忽而转身，对着门口的稽核科年轻人，轻声问道：“小夏，你认识邵又廷么？”

夏熙阳两眼茫然，思索一阵，最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邵刚强哦一声，笑眯眯地说：“行，你去吧，只是，别向任何人说起我问你之事，包括郑局长也不能报告。”

夏熙阳忙不迭答应。

邵局长挥挥手。

夏熙阳弯腰鞠一躬，告辞离去。

望着年轻人背影，邵局长若有所思，嘴上喃喃道：“真是奇了怪了，又廷那小子为何指名道姓让夏熙阳一线操作举报调查工作呢？”

站在十二楼电梯口，夏熙阳正在等待电梯时，副局长郑钧从卫生间方向缓步走来。

夏熙阳神色灿然，招呼一声。

郑钧报以和煦笑容，不经意问道：“喂，小夏，局座找你说啥？”

夏熙阳一脸镇定，小声说邵局长问及他父母近况，原来他们是朋友的朋友。

郑钧深信不疑，毕竟这小子横空出世，直接公招考取了蓉城税务局公务员职务，当时不得不将借调近五年的某位关系户退回原单位。

既然他们有着这层关系，一切不难理解了。

郑副局长拍了拍年轻人肩膀，笑着说：“小夏，好好干！前程似锦呢！”

夏熙阳灿然致谢，连说感谢郑局长栽培。

郑钧点点头，继续踱着方步，走向自己办公室。

年轻人瞧一眼那道背影，慢慢敛去脸上笑容，走进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