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是真的。”温赞摸着胡子说道。
“我们快进去吧!虽然我的脚没事,但我可只穿了个薄披肩。”
众人这才重拾怜香惜玉的骑士精神,注意到了已经锁骨发红的欧伦。“快快,快请上车。真是抱歉!”温赞连忙将海室一家请上了镶满白晶的奢华悬浮轿车,然后又愤怒地低声向贴身侍卫吩咐了几句。待海室一家和温赞都上了车,几个忘了给欧伦添衣保暖的司仪已经被打断了双臂,就地剥去了红袍。
温赞的车隐藏在车队第八的位置,因为据说暗杀者更容易猜质数。而海室一家则被安排在第十二位。
车内的空间很宽敞,一层厚重的黑窗帘隔在海室一家三口和坐前座的卫兵之间,给了他们相当大的私密性。没有了其他人的注视,小王子终于可以放下礼仪与姿态,像一个普通的、和父母出游的十一岁男孩一样,双膝跪在座椅上,手扒着玻璃,睁着好奇的大眼睛使劲往窗外看着。
这只是他第二次来莫那克主星。茉文公主幼年时曾在海室接受了六年的治疗。在那六年里,只有目苏每天穿着毫不透气的防护服,陪她聊天、下棋。她曾无数次向目苏讲起莫那克主星的风光。虽然她也只是复述侍从们口中的形容,再加上一些童言无忌的幻想,但那足以在年幼的目苏心中种下了对帝国繁荣首府的无限憧憬。
从他们走的车道来看,茉文的形容毫不夸张。钟表指针一般的瘦高摩天大厦高耸入云。每一栋楼外部都爬满了昂贵而神秘的晶体骨架,它们像是余晖下的金色描边,却又不等于轮廓——它们不是复述楼体,而是以一种不对称、难以预测的走向,时而包围楼体,时而又旁逸斜出,在空中相互连接,或者出人意料地拐入天际。如果说帝国首府的楼宇像是一棵棵优雅笔直的乔木,那么它最具标志性的晶体骨架就是缠绕、连接、关系着所有乔木的金色藤蔓。
而首府的繁复绝不只限于水平面;在垂直面上,它同样充满了玄机。这座星球和莫那克的文化一样,有鲜明的阶级区分。最上层的一切都金光灿灿,而且笔直又尖瘦,所以停留在权贵层的积雪很少。它们大多穿过精密如集成电路的上层公路,落在了交织如网的中层市场。还有少数最不幸的雪花,会穿过中层零零星星的留白和空洞,落到几乎不见天日的最底层(也就是星球地表)的矿场上。
“这些都是市政大楼吧?”看久了,目苏有些审美疲劳。
正低头仔细温习着祭祀流程的柯苏暂时放下平板电脑,加入了儿子的观光活动,“没错。这个是人口和时差管理局。那几个嘛……那几个应该是能源局的楼。”他对莫那克的架构了如指掌。
“唔。看起来都一样。从这里看的话,莫那克和咱们的首府很像。”
“每个国家最终都是这样的。这些办公大楼就像是越长越多、越长越长的白胡子,只是衰老臃肿的体现罢了。”
小王子突然有些失落地在玻璃的反光中看了看自己的下巴。
“你很快就会有胡子了。”柯苏说。
又看了一会儿,雪下得小了。两边楼宇的密度也降得很低——他们几乎像是行驶在一个空中独木桥上。这给了小王子一窥中下层世界的机会。他从怀里掏出自己心爱的单桶电子望远镜,使劲顶着膝盖,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垂直的观赏角度。
中层的住宅区和商业区非常热闹。乍一看,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其繁盛程度远超上层。但再放大一些去看,就看得到人们脸上的疮痍,还有那些暗巷中的不明货品——那是一些目苏所读过的所有书籍中都不曾记录的怪异症状和可疑物质。他开始感到不适,就像一个十一岁男孩第一次看到了性爱或是性病。
柯苏用手掌轻轻地压下他的望远镜,“收起来吧。不要看了。莫那克人不喜欢望远镜这种东西。”
目苏收起望远镜,换回了正常的坐姿,脸上还留有青绿的面色。“是因为他们不想被人看到下层的社会吗?”
“不止这一个原因。这个星球的秘密很多。”他看了看分隔开驾驶室的黑色窗帘,“我们也不该去打探这些事情。”
欧伦在旁边拖着腮。来自其他星球的贫民窟,又对政府大楼毫无兴趣的她,实在是对这个星球上中下层的光景都提不起劲。她只想看看现在首府流行什么穿着,看着小资产阶级的街区开着什么样的店铺,但可惜,她能看到的只有千篇一律的办公楼和穿着统一的莫那克卫兵和僧侣。
“每一次这种仪式,都挑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下面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温赞真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矿脉都在哪里。”她一边用修长的食指和黑晶美甲敲着自己的脸颊,一边说道。
柯苏对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隔墙有耳,并赶紧改变话题地问道:“亲爱的,仪式的流程还需要我帮你重温一遍吗?”
“当然不需要。我又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事。”
目苏还在低头回想着刚才看到的杂乱街景。他来自一个全星群内只有三家夜店、大部分人喝一杯啤酒就会晕倒过去的知识国度,莫那克的商业化景色对他来讲是一次不小的心灵震撼。
柯苏持着平板,用余光看着他的脸色,片刻,说道:“所以,不要向下看。”
目苏显然还没回过神来,“嗯?”
“孩子,我们都是在高处的人。在高处,就不要往下看。看了谁都会害怕。”
“您是说像登山时,不回头看就不会恐高,那样吗?”
“没错。”
“那好像有些自欺欺人……”
“可能是有些。”
往前数四辆车,温赞和鲁方丁夫对坐在车厢两边。鲁方丁夫时常就这样看着国王,就像在观察一盆植物,但后者已经习惯了。
“鲁方,信你看了吗?”
“还没。”
“为什么?”
“总得有人帮我打开。”鲁方丁夫用手穿过车门,提醒着国王自己的局限性。
“哦,对。你去帮顾问开一下信。”温赞指了指桌上的信封,对身旁的侍卫说。
顾问小心地用小刀刮开了信封上的封蜡,将长信摊开,举至鲁方丁夫面前。
鲁方丁夫仔细地读了三遍,已经背下了全篇,“目苏王子的文笔又有所长进。实话实说,现在已经比您要强一些。”
国王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类除了惹人生气似乎没什么其他意义的多余评论,“背下来了?”
“当然。”
“那你去念给茉文听吧。”
“您是说现在?”
“对。”
鲁方丁夫歪了歪头,“您是在支我走吗?”
“今天所有人都在忙祭祀的事,总得有人陪陪茉文。”
“我当然不会拒绝陪伴可爱聪颖的公主。那么我告退了,稍后见,国王殿下。”他本就不是“坐”在座椅上的,只是为了配合其他人的物理逻辑,而演绎出了坐姿和同轿车保持相对静止的速度。他一停止移动,就被车里其他的东西给赶超了。他是背对着驾驶舱的,因此整个人穿过了坐对面的国王。“多陪她待会儿。不用赶着回来!”松赞对着他尚留在车厢内的两个脚后跟喊道。
留在车道上,鲁方丁夫没有飘上人行道,而是图方便地继续沿着车道往王宫移行而去。整个车队一辆一辆地穿过他的身体,有的乘客没有心理准备,被他吓得尖叫出来,其中就包括目苏。
“真是个爱出风头的傻子。”可一夫从后窗看着鲁方丁夫的背影骂道。
鲁方丁夫一切追求效率,两点之间只取最短直线段。他不管这中间是否会穿过禁地、别人的肚子、或是女厕所隔间。反正他所经过之处,总会引起一阵惊呼。但大部分人马上就会忘掉这件事。人们已经对这位毫无边界感的顾问习惯了,或者说是不得不接受了。
不到三分钟,他就回到了王宫。王宫大部分房间是极度幽暗且安静的,这是历朝历代帝王为了防止顾问窥探过多而发明的规矩:因为在绝对黑暗、绝对寂静的房间,顾问是无法看到或听到任何信息的,而他们也没有能力去打开灯的开关。
有些房间虽然一片漆黑,但仍然有纸卷翻滚、电波穿梭、情报人员以极低的音量交谈的声音。鲁方丁夫没功夫管他们。在整座王宫里,他唯二真正在乎的,一是辅佐国王的神圣任务,二就是茉文小公主。
茉文小公主的房间在王宫三层的最深处。穿着全气密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拖着笨拙的氧气管进进出出。国王为了小公主不再急症发作,几乎将这一层都改建了,单是紫晶灯消毒通道就有20米长。其后,更是有三道隔离们,确保这个多民族、多物种、多星群构成的帝国中的任何一种细菌都不能进入这个纯白色的房间。
房间里有一扇巨大的三层落地窗,可以看到王宫花园。桌上是一株矮百合。它是鲁方丁夫破例允许公主养的。它从一枚辐照除菌的种子,喝着绝对无菌的营养液长大,无瑕至极,连一丁点的黄斑都没有,是人见人爱的纯白,但带着一种令人心疼的凄冷——就像坐在它旁边的那个银发女孩。
鲁方丁夫是唯一能自由出入这个房间的人,因为他不可能携带任何微生物和尘土。在茉文病重到连医护人员都不敢进入的那些夜晚,只有他能陪在床边。“公主,目苏王子来了。”他穿墙而入,说道。
公主那远超年龄的疲惫神情中,突然盛开出一个十二岁女孩本该有的活力,像一个窝在梅雨季中的孩子终于望到了晴天,“真的吗!?王子看起来怎么样?他长大了吗?”
“他当然长大了。可以算得上英俊。不过他的鼻头变圆了些,越来越像他那个无聊透顶的爸爸了。”
“请您不要这么说我的王子。”
“您的王子?恕我直言,他可配不上美丽的您。”
小公主的脸一下子变成了房间内唯一鲜艳的颜色。她低头使劲拽着睡裙的边角,“您在说什么呀!?”
“对不起。是我误解了您的用词。”
茉文长呼了两口气,心情同旁边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一起平复下来,“说到他爸爸,柯苏殿下和欧伦殿下都好吗?我真想他们。那天我还梦见七岁时,他们一家人带我去植物研究所的温室玩的那天。”她突然很心酸。那时她还能偶尔出门走一走,现在她已经三年没离开过这个房间了。
“他们都很好。他们也非常想念您。我读得出他们的眼神——那种眼神就像是他们在思念自己的女儿。”
“真的吗?不是可怜我?”
“当然是真的。我从不撒谎,也从不误读。”
“我相信你……这里只有你和我说真话。”
“目苏王子给您写了一封信。我没法把信拿进来,但我都背下来了。您想听我复述给您吗?”
“当然!当然!”茉文兴奋地抓来一个坐垫,以全身的气力端坐起身,“请您一个字也不要落下!”
鲁方丁夫背诵起那封饱含童心、真情、希望,还有作者不自知的懵懂爱意的信。目苏王子的文笔确实感人至深,几乎是海室这颗理工学星球不可能出现的水平。鲁方丁夫停止背诵后,茉文公主已经双手紧紧地捏在胸口,脸上挂满了钻石一般的泪珠。
“结束了吗?”她觉得结尾有些唐突。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念了!?鲁鲁??”她用手背抹着小脸蛋上的泪。观察窗外的医护人员看着她过山车一般的心电图,已经在气愤地敲着玻璃,提醒顾问别再刺激公主了。
鲁方丁夫满不在乎地回头撇了他们一眼,“很遗憾,今天我不得不和这些平庸至极的医生们得出一样的结果:再念这最后的一小段,恐怕您的身体会吃不消。”
“为什么!?怎么了!?是什么坏消息吗!?天呐,里神饶恕我们。求求别是关于目苏的坏消息!”
“不是坏消息。”
“那是什么?”
“我觉得,最后的结尾,对您来说有些过于……嗯,成熟和暧昧。这不是一个王子应该对公主说的话。”
公主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心肺监测仪直接发出了热水壶煮开了一般的连续高频声。
“您看,无能的医生们又要觉得您的心率和免疫反应相关了。”
“不不不。我没事。我会冷静下来……”她闭着眼,努力地深呼吸,“请您告诉我他写了什么。”
“我难以启齿。”
“请您务必告诉我!”
“那我请您自己猜吧。”
“他……是不是说了爱我?”
“爱您?当然不是。他的结尾是:‘我实在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您’。”
“啊???这算什么‘成熟和暧昧啊’!?你走吧!哎呀!算了,你回来!再给我讲讲他现在的样子!”
她抓起坐垫,紧紧地抱在怀中,然后面冲玻璃、背对着所有人,躺倒在地板上。她有一点点生气,一些丢人和害羞,但绝大多数是欢欣。即便现在没人能看到她的表情,但心电图上跳出了一个明显的心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