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兴摇摇头:
“一大早就说要我在府上等你,自己却不知道哪里去了,怕不是又到京城里面买书去了。”
宋景有些哑然,自己大哥,一个堂堂的太子,却是那种一日不可无书的书生,向来是儒雅随和,不争不抢的。
在这棋盘上,与自己对弈之人,当真会是他吗?
小时候父亲治理朝政,忙的不可开交,可以说是大哥把自己和几位兄长带大的,教他们识字读书,做人之道,带他们去看城市的繁华与落魄,乡野的恬静和无奈。
如果真是大哥要做这个皇帝,用得着这么麻烦么?
他生出更多的疑惑和不解来。
他仿佛被蒙着眼睛和人下棋,对方执棋之人是谁,每一颗棋子下在何方,他全部不知情。
但他又必须赢。
阿兴又说:
“大哥听说你要回来,盼的不得了,时不常就要上五哥那待会儿,聊聊你小时候那些事儿。”
阿兴尽管个头不高,长着一张稚嫩的娃娃脸,可是今年已经十五岁了。
宋景四岁那年,大哥从京城街上抱回来一个孩子,约摸只有两岁大,大哥执意要收养这不知来历的孩子,当初没少被说闲话。
一国太子,因为这事也没少被人诟病,甚至一段时间内成为了朝堂的笑柄,一晃十来年过去了,阿兴仔都成了少年郎了。
其实宋景只比阿兴仔大两岁而已,但从小对阿兴也是极为照顾的,连阿兴在内,自己这几个兄弟,都是大哥带大的,大家也都对阿兴特别亲昵。
阿兴有个出了名的小名“宋老七”。
他虽然不是宋家亲生的孩子,但宋家六兄弟都拿他当亲弟弟看待,这些年大哥宋平无论上哪都带着他,大哥爱读书,走到哪都带着书,阿兴就总是替他背着一箱书。
宋景点点头,大哥的性子他知道的,他爱看书,爱买书,几位王爷的宅子,就数他的最大,可也就数他最节俭,宅子里到处都是成册成本的书籍,反而却没有很多精致的装饰,冬天甚至都不点炉子。
他爱书如命,却也会为了一本书籍的价钱和商贩讨价还价许久。
他这一生从未过过奢靡的日子,身为太子自然是不缺钱的,却常常走东走西的,去各个地方施粥捐粮,帮助那些贫寒的人家。
尤其是那些寒门的学子,只要是真有读书治世之志的,来了京城,都可以去挤挤,住在他购置的几处宅子中。
这些年,倒也走出不少状元郎来。
宋景想到这些,不免露出一抹笑容来。
尽管如今他依旧等于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但他却不置可否,笑着继续跟阿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家长里短。
阿兴也有几年没见到宋景了,打开了话匣子之后,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跟宋景说了很多这些年皇城京城发生的事,也说这些年跟大哥去了何处何处,救济了很多贫寒百姓。
宋景则是微笑着点着头,听得十分认真。
他和阿兴从小就是玩伴,都是大哥带大的,共同话题自然很多。
阿兴又问他这些年在龙虎山过得如何,有没有学到很多本事,这次为何下山。
宋景则是说了很多阿兴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有修道之人,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日行百里,被牛给顶上了天,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像没事人一样,有邪魔鬼怪,茹毛饮血,以人为食,法力强大,非道行深厚的高人出手除之不可。
阿兴听得也很入神,眼里神采奕奕,十分向往。
就这么聊着聊着,眼见到了黄昏时分,天,擦黑了。
不远处,一个衣着并不华贵,但气质十分不俗的年轻人,挑着一根扁担,朝着这宅子大门口走来。
这人长相与宋景有着七分相似,但气质却大有不同,如果说宋景身上有股子修道之人的逍遥劲,这男人则是有着非常浓厚的书卷气,一看就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他身材与宋景也十分相仿,看起来都有些文弱。
宋景打眼一看,拍了拍身上道袍,大老远就扯着嗓子喊:
“大哥!”
这份豪迈,简直就像当初迎战那狐妖时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土匪山上拜码头呢。
那男人挑着扁担,走的并不快,看不出表情来,但听到这一声大哥,明显怔了一下,然后好像想到什么,把扁担一横,快步走来,脸上已经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哎!小景回来啦!”
要不怎么说宋景和他大哥最亲,其他几位兄弟虽然时常也来串门,可都从未让大哥流露出这么多的欢喜来。
宋平是一个比较木讷的人,并不爱说话,这些年来,除了阿兴和长辈们,可以说在谁那里都总是一样的,没有表情,也不怎么表达看法。
这个年轻人胸中似乎压着很多很多心事,但却从不表达,他像一头任劳任怨的黄牛,只有遇到亲近的人,才会亲昵的上前蹭一蹭。
但此时此刻,他眼中却满是欣喜,似乎…还有些得意?
三步并作两步,他走到了宅子大门口,还没说话,见到宅中剑拔弩张的气势,脸上闪过一抹不悦。
他对宅子里那围着一圈又一圈的卫兵摆了摆手:
“可以了。”
于是卫兵几息之间列成一队,走了出去。
宋平扛着扁担,引着宋景来到屋里,把那扁担搁在地上,宋景这才看到,那扁担两头各挑着厚厚一沓书籍。
宋平似乎感觉有些招待不周,拽过一条凳子让宋景坐下,又把阿兴招呼过来:
“你六哥回来,你就让他在院里干站着?连茶水都不倒一杯?”
男人作势要发火,阿兴笑着回问:
“这宅子还是我说了算啦?你出去看了一天的圣贤书,这会又想起来两个弟弟啦?”
男人作势就要伸手打阿兴,阿兴灵巧一躲,跑去沏茶了。
宋景微笑着,似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宋平并没注意到弟弟的心情不错,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额头:
“这孩子越来越贫了。”
宋景笑着接过话头:
“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少年心性,有何不可?”
宋平做不满状:
“你们啊,迟早要接过担子的,一个一个吊儿郎当的,让人操心。”
宋景没心没肺,更得意的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张开嘴大笑起来,但眼角却闪烁些许泪光。
过了一会他不再笑,两行眼泪从脸颊垂落:
“你们曾经也都是少年啊,也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宋平沉默着,没有搭话,他又恢复了那永远看不出情绪的脸色,桌子下双拳渐渐握紧。
宋景抬起手用道袍大袖抹了抹眼泪,只是眼睛已经有些红,他问:
“还有多长时间?”
宋平又沉默了良久,长吸一口气,慢慢吐出:
“两个月。”
宋景眉头紧皱,他似乎已经知道了这个时限,但是听大哥亲口说出之后,还是许久无法平静。
宋平却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好像已经释然一般,笑着说:
“生老病死,人皆有之,有啥可难受的,我已经扛了太久的担子,累啦,以后该你们接过担子啦。”
宋景低下了他那不可一世的头颅,喃喃着:
“师傅替我找遍了山上所有的关系,这帮子神仙一个一个那么神通广大,怎么就连病也治不好呢?”
宋平摆摆手:
“我的命,也不值那么多人情,让你们费心那么多,我这个当哥的,心里过意不去。”
宋景抬起头,眼泪滴在桌上:
“没办法。”
宋平点点头:
“没办法。”
这个似乎永远有后手永远有办法的年轻人,在自己那个似乎永远更加有后手有办法的兄长面前,就这么重复念叨着这个他最讨厌最陌生的词汇。
夕阳从西边落下,一轮新月爬上夜空,几只乌鸦在房檐上聒噪的叫唤着,有人一直在低语,但宅子里安静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