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夏,铜临市扁舟辖区派出所。
“不是我说,小徐,你差不多得了啊,一上午捏着个手机在那转悠啥呢,我都被你转得头晕了,你要不歇会儿呗……”
扁舟派出所灰扑扑的天花板上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泛黄风扇,此刻它正吱呀吱呀地慢悠悠转着,夏志无精打采地把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撑着脑袋,一脸愁云地看着眼前的徐行。
“就是啊老师,你这几天总是这样,还是休息一下吧,万一等下还要出警呢?要不我给你念念我新写的诗吧……”
一旁整理资料的宋柏闻言停下了手里的活儿,面露担忧地附和着。
“念诗倒也不必……”夏志扶额。
徐行没有回答,她仍旧焦躁不安地捏着手机来回踱步,脖颈和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显然昭示着她精神的高度紧张。
“老夏,崇文小区那个案子,市局法医什么时候才能出报告?”
徐行捏了捏眉心,终于停下脚步。
“不知道啊,这……就算出了报告应该也不会把具体的结果告诉我们,毕竟案件已经移交到市局去了,就跟咱们没关系了……你说是吧?”夏志的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没关系?当然有关系,警是我们出的,白骨也是我们在第一现场发现的,怎么就和我们没关系?”
或许是因为近来为了案子的事极少休息,徐行的眼睛里布满了蛛丝般的红血丝,此刻的她疲惫而绝望,如同一只困在笼中的兽。
“小徐你冷静点……”夏志深知这个案子在徐行心里的重要性,那件事蹉跎了徐行整整十年的岁月,换做是谁都绝无可能在此刻继续保持镇定。
而她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已经孤独太久了。
“老师你别激动,我们一起想办法打听打听,一定能知道点什么的……”宋柏见徐行情绪不对,赶忙一路小跑着来到她身边,安抚般地握了握徐行的手。
“不好意思,是我太激动了。”徐行颓然地把手抽了出来,低下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三人一筹莫展之际,宋柏突然眼睛一亮,而后把右手攥成拳,“啪”地一声敲在左手掌心上,满怀期待的视线游走在夏志和徐行之间。
“老师,我有同学在市局档案部,我可以帮你问问她。”
“这样操作违规的,警校里学没学过?”
椅子上的徐行失笑,紧绷的气氛仿佛在霎那间土崩瓦解,一旁的夏志也松了口气,和宋柏对上一个胜利的眼神,伸出手悄悄比了个“耶”。
夏志伸出手在下巴上摩挲片刻,试探地开口道:“不过话说回来,咱们在市局,说不定真有能用得上的人脉……”
“可以啊老夏!真有人脉?谁啊?哪个部门的?不违规吗这回?”宋柏震惊地瞪大双眼,很认真地发问。
面对着徐行同样疑惑的眼神,夏志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不敢看她,转而抓起一旁的笔记本,随手撕下一张不规则的纸条,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就是……那个……墨江今年是不是升了?”
话音刚落,夏志立刻揣起保温杯和纸条,那张纸条被他往徐行手里飞快地一塞,紧接着脚底抹油准备开溜:“我只是随口一说,小徐你别往心里去!”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叹服。
反应过来的徐行当即面露怒色,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纸条,仿佛听见了全世界最荒谬的笑话一般。
“绝对不行!”
一旁的宋柏还在消化着二人的对话,即使她对老师的过去并没有多少了解,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了解,此刻她也听得出,其中绝对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办公室里此时静谧无声,只剩下斑驳的天花板上老旧风扇吱呀转动的运作声被无限放大,徐行一把拉开窗户,玻璃震荡,蝉鸣声此起彼伏,盛夏的热度争先恐后地如潮水一般盖过来,织成一张分量极重的网,好像没有人可以逃出生天。
宋柏静静望着徐行立在窗边的背影,她很想窥探到一点真相——
徐行什么也没有再说,也并未流露出一丝向宋柏解释更多的意向,只是沉默地点了支烟,留给宋柏的只有劲瘦高挑的淡蓝色背影,一把抓不住的风。
一时无话。
徐行唇边的烟雾向上浮,然后在夏季的热潮中缓缓地消散了。
宋柏听到远方隐隐有滚滚的雷声,那雷声遥远得仿佛来自远古。
很多时候宋柏都发觉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带着自己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走街串巷历练,兢兢业业为人民办事,逢年过节从来都不回家的老师。
但在这一刻,那种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
她放轻脚步走回桌边,抱起整理好的文件,市局对这起案子十分重视,那些都是当天在现场的出警人员对当时情况的进一步补充报告,宋柏负责将这些资料交给辖区的资料部,然后将会有市局的人负责来取。
从资料室出来的时候恰好碰上夏志蹲在门口抽烟,宋柏神神秘秘地凑过去,原本望着某处出神的夏志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烟险些把制服烫出个洞,一转头望见来人是宋柏,赶忙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
“吓我一跳,你这孩子神出鬼没的。”
一点将散未散的呛人烟味,混合着小城夏天雨前压抑的热度,缓慢地占领了宋柏的鼻腔,她甩甩脑袋,活像只身上沾了水的小狗那样,嘿嘿笑了声,“老夏,蹲这儿干嘛呢?”
“愁啊,你师父这人,实在太轴。”老夏并没有站起身,他拨弄着地上落的几片黄桷树叶,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顿了顿补充道:“你可别学她。”
宋柏没有接话,她只是低头看着夏志将那些树叶翻过来又翻过去,不知是哪阵风吹过来的。
抬起头看到保安亭边那片茂密凌乱的荫蔽,黄桷树叶绿得刺眼。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问出口后宋柏反而如释重负一般松了口气,在心中盘桓良久的疑问需要一个答案,她知道徐行这么多年都在被某件事如同凌迟一般残忍地折磨着,那件往事磋磨着她的青春和精力,如果可以的话,宋柏认为自己是那个能替徐行分忧,寻找真相的人。
但局里老人大多对那些前尘往事讳莫如深,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向任何一个提问者透露当年的一切。
这一次也不例外,宋柏鼓足勇气的提问只换来夏志一句:“小孩子心思别那么重,容易失眠知道吗,别学你师父那个样子。”
宋柏闻言“腾”地一下起身,眼前霎时黑了片刻,她稳了稳身体就转身迈步往回走。
“但是真相很重要,我自己找答案,总有一天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