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将看来,平阳君给自己的不过是一条性命,给罗的却更加珍贵许多。
名大于生死。
更不用说,罗除了名声,也得到了生命,还是一家三口的生命,这就更加珍贵,也更有恩惠了。
想到了这里,老将心中涌现出一种深深的怀念的感觉。
他忽然有些怀念平阳君了,那个洒脱着大笑的男子,有无穷的精力,能言善辩,滔滔不绝,足智多谋,智计百出,喜欢漂亮的女人,欣赏强壮或智慧的男人,论说天下间的大事,各国的动向,评价各种智者、勇将……
这种怀念,不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不见到那些熟悉的街道,是不会在心里涌现的。
好像那一切记忆都消失了,甚至从未存在过。
直到此刻,老将想到了罗,再从罗想到了平阳君,然后紧接着就想起了一切的一切。
很多事情,甚至是很多话语,声音,动作,表情……
这些从来都没有忘掉过,只是自己以为忘掉了。
钟很奇怪,“老头子,你怎么了?自从见到国都的大门,就一直呆呆傻傻,立着站在那里,像是一只木头做的鸡……哎哟,你又打我脑袋!”
老将深深吸一口气,“走吧。”
老将照着同僚此前所说的记号,一路来到国都内的角落。
在那里,可以看到一间狭隘的房子,门口有两个身穿粗布的男人,正在百无聊赖的守候着。
那无疑就是罗的人手。
……
罗是这样一个人。
他看起来沉默寡言,脸上有三道刀疤,纵横交错。
兴许是整张脸会随任何表情而扭曲变形、狰狞恐怖,他基本上不做多余的表情,听闻任何事情,都如同吃饭喝水,稀松平常。
与之对应是他的动作,严谨,简洁,有力。
背脊挺直,如同长枪,端坐起来的模样,庄重严肃,如同一座铁色的大山。
头发也是花白的,只是一丝不苟,眼角的皱纹和刀疤纠结成似乎藤蔓的形状,和老将差不多的年岁。
手上都是老茧,腰间却没有佩刀戴剑,他已经不再是需要亲自动手的身份了。
这是老将和钟被带来时,见到的罗。
和平阳君门下的许多门客不同,他有自己的名字而非称号,他叫罗。
这是他父亲取下的名字,他不能遗忘这点。
对钟而言,这位老头子有着和老将类似的形象,却有截然不同的味道。
老将是个糟老头子,从他头发里能找到虱子,指甲里都是泥巴,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情是抠鼻屎,最喜欢的事情是迎着夕阳看自己那块田。
当然,这块田是自己亲爹留给他的,这点不能忘记。
如果在这时候给老将一脚,老头子会栽倒一个狗吃屎,然后破口大骂,两人追逃游戏,若是抓住了就要打钟的屁股。
老将真是老啊,老得简直像是老这个字的人间化身。
但罗不一样,他的头发光滑柔顺,指甲修剪得当,早上第一件事情或许是听乐器。
不管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如果在这时候有谁想要给他一脚,他肯定就会要谁的命。
他也许很老,可是现在越老,就越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时候。
顽皮的钟忽然闭上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从老将出现在视野里,罗就一直看着老将,好像沉积了许许多多灰色的眼睛,忽然刮起了一阵暖意而动态的春风,“许久不见了,老将。”
这是罗的家宅,来来往往的甲士们神武英气,罗在最里面的房间里等待老将。
老将点点头,带着钟一起坐下。
“嗯,许久不见了,现在你比以前大不相同。听说你做了大官,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山公也很青睐你。”
“这都是平阳君的功劳。”
“我也听说过,是他举荐你成为了大将……前些日子才打过仗吧,战事如何……”
“勉强防守而已,未来的日子就不好过啦……不过我也年纪很大了,这都是年轻人面临的事情……不说这些了,说说你吧,这是你孩子?”
“不,一个朋友的孩子,带他来国都见见世面。这些年我在乡下种地。”
“你居然会种地?难以想象。”
“到底还是种下来了,哎,我该带上橘子给你尝尝,很甜的。你呢?你有没有成家,有没有孩子?”
“有十三个,最小的比你这个还小。”
“真的?”
“是战死将士的孩子,我还没有成家呢。”
话题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老将低头抓了抓指甲,才又抬起头,正视罗,“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罗点头,“我知道。”
老将推了一把钟,“去玩吧。”
钟应声而去,房间只剩下了两人。
罗忽然说,“我刚才说的十三孩子里,最大的那个已经能上战场了。并且,和他父亲有一样的结局。”
老将不明白为什么提起这个,但也感慨,“战场真的好残酷。”
罗却摇头,“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真正残酷的是政治场,战场不过是政治场的延续而已。”
“所以,你不该带着一个孩子来找我。”
“这样的话,你牺牲之后,起码不会有个孩子哭哭啼啼,难以安置。”
老将明白了罗的意思,“我要杀了安平君,你却认为我在找死?”
“你有什么理由成功呢?”
罗说:“我想知道这点,否则我会拒绝你,将你赶走。别人问起你,我都会回答不认识。”
老将说:“你了解我,知道我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罗摇摇头:“第一,你从来没有打过仗;第二,的确,在对上豢剑人,你从未失手,不过在那一次之后,你时常失手。”
老将苦笑:“老了啊,老了。”
罗淡淡道:“我也已经这个年纪了,当然知道衰老的下场,谁都逃不过。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你的底气,刚才不过是跟你开玩笑而已。”
“你是联络了平阳君当年的下属吧,也只有你有这份威望了,也只有他们能够给你这份信心了,对么?”
“如果真是这样,我可以信你一次。”
罗觉得自己的判断很对,老将没有立即回答,是被自己说中了罢。
但他很难想象的是,老将这次是孑然一身而来。
他同样很难想象的是,老将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是因此时此刻内心里,想的不是其他,而是这样一个问题:
人真的躲不过衰老?
老将体内的内力在默默流转,给出的答案好像不是出自于心,而是出自于这份内力: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