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天,一如这风雨飘摇的朝廷,一如这风雨飘摇的江山。鞑子贼心不死,江山已失半数,可是这烟雨江南的皇都,却四处彰显着纸醉金迷,夜夜笙歌蔓舞,通宵达旦。
果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朝臣不急,皇帝不急,可是那些在前线战场力抗鞑虏的战士呢?
谁又能看见他们的鲜血,谁又能看见他们用血肉筑起的城墙。
“小姐,醒了吗?下雪了,我瞧见院里的梅花开了,看着好看,便折了一支,这就帮您插起来。”
我刚迷迷糊糊睁眼,便看见丫鬟小桃正在摆弄一支开的妖娆的梅花,红彤彤的,就像是映衬在白雪中鲜血。小桃一边哼着不着调的歌谣,一边在窗前的白瓷瓶中插着梅花。
“下雪了啊,将窗户打开吧。”我懒懒说道。
“这大冷天的,万一感染了风寒可不好了。”小桃怼我。
“开开吧,我想透透气。”我靠在床上,身上懒懒的,感觉一点力量都使不出来。
小桃拗不过我,便开了窗户,用撑子刚撑好,雪花便飞了进来,落入屋内的瞬间便消失不见,毕竟屋里点了火盆子,温暖的很。
原来已经下雪了,原来已经是冬季了。
他走了似乎好久了,他离开的的时候正是早春,新柳刚绿,草正萌芽,他说等石榴花开就会回来,到时候会带一支石榴花回来给我。
可是,如今已入了冬,雪已经落下了,他却还没有回来。
透过窗户,我看到院子里那架已经许久没人坐过的秋千,似乎已经摇摇欲坠的模样,旁边的木架已经爬满了藤蔓。原来,现在的我已经不再坐过秋千了啊。
可是我却想起了那一年,初见他的模样。
那一年,我十五岁,父亲说要为我说一门亲事,我不乐意,可我毕竟是庶出的女儿,哪里会有我选择的余地。
我性子软弱,平日里跟姊妹们相处也并不融洽,所以也就喜欢自己一人待着,在窗前发发呆,在院中打打秋千,也算是打发时间。
那一日,也是一个春日,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在院中荡着秋千,百无聊赖。据说父亲今日宴请了贵客,在前屋设宴,姊妹们都嚷着要去围观,只有我一人不愿凑热闹,躲在后院。
忽然,一个陌生男人竟然闯入我的视线,我一惊,竟然从秋千上掉了下来,他也一惊,慌忙驱步而来想要扶我起来,却又在将将靠近我时停下了脚步,怕是觉得不妥。
我也慌忙爬了起来,连滚带爬的逃离了现场,将身子藏在院中假山的后面,只露出半张脸来瞅着这个不速之客。
“小姐莫慌,在下唐突了,在下只是刚刚吃酒急了些,便想着出来透口气,却不想误入院中,惊扰了小姐。”他退后几步,拱手作揖,便是头也不曾抬起。
“你……你是爹爹的客人?”我有些支吾,想着他便是父亲今天宴请之人,便想着瞅瞅他的模样,可是他的头却低的这样低,看不清模样。
“打扰了,在下这便告辞。”他深深一揖,便慌忙离开了去。
而我,自始至终,也未看清他的模样,只觉得他身材高大,魁梧有力,带着一种冷冽杀伐的气度,和爹爹哥哥们都不相似。
再后来,我便听说了,爹爹将我许给了当朝名将,他是岳元帅的副将,是年仅二十便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将军,人们都说他将是岳元帅的接班人。
这似乎是一门好亲事,那时的我并不懂,我从未出过这一方宅院,也从未看过外面的风景,大家都来纷纷贺喜,连那些平日瞧我不上的嫡出的姐姐们也送来贺礼,还酸酸的赞我好命,爹爹偏心,才将我许了个这么好的亲事。
可我知道,父亲毕竟是当朝宰相,而我即便是庶出,也是宰相的女儿,嫁与武将为妻,本就是下嫁了。
母亲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帮我准备嫁妆,偶尔却会在房里偷偷流泪,我问她缘由,她只是打发我说没别的,只是火烛熏了眼睛。
很快便到了我及笈之年,而后便是大婚了。
婚礼很隆重,将军府给足了排面,宰相府也备了足量的嫁妆,这嫁妆的数量连姐姐们都看了乍舌。
我一时风头无两,在那段时间,将军府迎娶宰相之女绝对是当下最火热的话题。
大婚当夜,我才第一次见到他的真容。
他看我一愣,却随即笑了出声,爽朗豪放。
“你是当时那个荡秋千的小姐!”
“你是那个误闯后院的登徒子?”
我们异口同声。
我赶忙捂住嘴,如今他已是我的夫君,怎么能用登徒子来形容人家呢。
“登徒子?我可不是。我叫孔令官,你可以叫我令官。”他含笑,眼神温柔。
“官人……”自小就被教育的小心翼翼的我怎能直呼官人名讳呢。
只是这一声官人,我便红了脸颊。
他拥我入怀,我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一种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恐惧感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倒先不自觉的滚落。
我这一哭他倒是慌了神,笨拙的帮我擦拭着眼泪,又一边轻轻拍着我的背脊,就像是哄小孩子那般。
可是也许是我第一次离家,也许是陌生的环境,也许是紧绷的弦突然放下,总之,我的眼泪倒是没止住,反而愈发的泛滥起来。
“别怕,别怕,你还小,你闺名唤什么?”他温柔的拥着我,却又什么都没做。
“采薇……”我小声怯怯说道。
“采薇,别怕,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我会宠你爱你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有磁性,就好像能够给人熨贴的安全感,就这样,他拥着我,我哭着哭着便睡着在他的怀中。
之后的一段日子,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元帅给了他新婚休沐的长假,他便带着我到处吃喝玩乐,他就像是京城里浪荡不羁的少年公子,带我每天见识着不一样的皇都。
“你知道《东京梦华录》吗?”他手上抓满了糖葫芦,一边问我道。
“听过,但并未看过。”我一边回答,一边啃着手中的糖葫芦。
“那你可知道东京,东京很繁华,东京的樊楼夜夜笙歌,灯火不灭、歌舞不停,还有不会宵禁的夜市,灯火通明的街巷,乱花迷人眼的歌舞升平……临安、临安府又怎么比得了。”他的眼神落寞。
“我不知道东京,但是我看过画本子讲长安,长安是不是也很美?”
“长安,曾经的长安,长安大街据说很宽很宽,并行八架马车都显得宽裕,东坊西市井井有条,秩序井然,阡陌交通,无不威严。”
“那,现在呢?”
“现在?”他眼神一冷,露出忿恨的泠冽,“被鞑子占了去,哪里还会有曾经的辉煌,哪里还会有旧时的模样!在我有生之年,我定会和元帅一起收复失地,让我们回到东京。”
我不是很懂他在说什么,但是我明白这是很重要的事,我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很厚,掌心里布满了厚厚的茧子,握着粗糙,却格外的有安全感。
他回握我的手,声音温柔下来,“想吃石榴吗?”
“嗯?”我一愣,还沉浸在他刚刚的慷慨激昂中。
他笑道:“正好是吃石榴的季节了,要不要试试?”
我将头点成了拨浪鼓。
他宠溺的在我的头上揉了揉。
当晚,他就捧了几个大石榴回来。
石榴好吃籽难剥,不过他非常的细心,他将石榴细细剥开,将一粒一粒饱满剔透的红宝石般的颗粒剥下来,盛在碗中给我吃。我吃的小心翼翼,毕竟石榴可是顶顶贵重的玩意,临安府是不产石榴的。
“你见过石榴花吗?”他忽然问道。
我摇头。
“石榴花红艳如火,盛开时候极美,它的花瓣比任何花瓣都要坚硬,可它的心却比任何花都要柔软。我从未见过那么美的花。它盛开的时候红如流火,艳如丹霞,美不胜收。”他说着眼中似乎已经被石榴花映照出了如火的模样。
“那在哪里可以看到?”我也想一睹这般的美景。
“东京有,可最美的石榴花,在长安。”他的眼神愈发坚定,一种如火的热烈坚定,一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坚韧,一种踏破贺兰山缺的决心。
次日,他便出征了,并没有与我当面告别,只留了字条,说很快便会回来,等他凯旋。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思念的滋味。
原来想念一个人是这样的。
早晨起来在院中看不见他舞剑会想,中午吃饭时一个人空落落的坐在桌前会想,闲暇时看着画本子出神,那也是在想他……似乎无时无刻,身边的风少了他的味道都显得寂寞起来。
我将他的衣服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他的书稿整理了一遍又一遍,将他的长剑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我将他的书稿整理了第一百七十六遍时,在我将他的长剑擦拭了第二百一十一遍时,他终于回来了。
岳元帅旗开得胜,率领大军凯旋而归。
他此战英勇,又获得功绩勋章。
他先去了朝廷述职,我从一早便在门口张望期盼,直到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街头转角,便再也控制不住的奔跑出去,扑进他的怀里,迎接他的归来。
他将我一把抱起,紧紧拥入怀中。
“我想你了。”
他一愣,才回抱住我,轻声道。
“我也是。”
那一夜,我真正成了他的妻。
不再有害怕,只有流淌着的无尽的爱意和温存。
原来相拥是如此的温暖美好。
后来,他教我射箭骑马,带我去军营看他操练。
军营大帐里那一声声雄浑有力却也稚气未脱的“嫂嫂好!”让我瞬间红了脸,他却笑得前仰后合。
岳元帅请我们吃饭,他们二人把酒言欢、壮志激昂,铮铮铁骨的大好男儿,可不就应该为国征战、保家卫国吗?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想象那是敌人,你要一箭射准他的心脏。”
我的手一抖,还是偏了去。
“对不起。”我撇撇嘴。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你又不是士兵,骑射之术也无非就是些玩乐项目而已,别太在意。”
射箭还能学学,可是骑马我是真的一点不行,每每看到那高头大马朝我哈气的样子我就自己先吓一激灵。
他倒也不恼,越是看我这样变笑的愈发开心。
我是真的恼了,将马鞭子超他丢了去,便赌气道:“不学了!”
“好好好,不学就不学,咱们不生气了,在下不笑便是了。”
我甜甜一笑,很快便哄好了,又钻入他的怀中。
这样的日子简单而幸福,只是他出征越来越多,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都变成我在静静的守着,等着,盼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直到有一日,我一如既往的在院中浇灌着花草,看着天边的晚霞,心里默默念着他……
却听到厨房的嬷嬷说将军回来了。
“咦?他回来了?为何却无人告诉我?”我恼怒下人们的不妥,早知他今日回来,我该去迎他的。
我慌忙往前厅赶去,却被嬷嬷喊住,“夫人,将军在书房。”
哦,在书房,那刚好我去给他惊喜。
我从厨房取了刚刚蒸好的点心,这是我新学会的,本来想着这几天多练练,但是没想他竟然提前回来了,嗯,虽然还不完美,但是看着也还算美味。
我看着笼屉里面有点肥的过分的小兔子糕点,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
我欢快的跑到书房,听到里面传来争论的声音,不知怎得,竟然鬼使神差的贴近了门窗。
里面的人似乎在争论,声音很大,于是便一字不差的落进了我的耳朵。
“将军,近来战事吃紧,每每被敌人抢了先机,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元帅说了,是我们想的尚不够周全。”
“令官将军莫要自欺欺人,你的家书可是每月必会寄回给夫人!”
“你们什么意思,尚且不说我的家书中不会提及前线事宜,更不会提及军中要事,而且,我相信采薇!”
“那个女人是谁你心里清楚!她有什么样的目的你应当更加清楚!”
“她是我的妻子。”
“令官!你最好搞清楚,当日你知要娶她时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你明知他们一家的心思,你别忘了你当时说过,你知这只是一场政治婚姻,你只是为了元帅挡下了这场联姻,你不会对这个女人有半分的怜惜。”
“…………”
“元帅已有妻儿,不便再取,宰相家的女儿更不会嫁人为妾,所以推脱不过,才选了你来成了这门亲事。可你别忘了,她是谁!令官啊,切不可动了真心啊!”
“我们相处这几年,我深知她的人品秉性,我相信她。”
“知人知面不知心,令官啊,按照年纪,我算你的长辈,最毒妇人心,女人心你摸不透的,她总是会向着娘家的,对她,你要防着。”
“我知道……但我总愿意信她……”
“那你说,这几次敌军是怎么准确的知道咱们的行军路线,提前布防。前线死了多少兄弟,若是披露真的出在你这里,你对得起元帅、对得起死去的兄弟们吗?!”
我静静的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但连在一起却听不懂。
我轻轻的离开了书房,将笼屉端回了自己的房间,笼屉中的小兔子已经凉了,外皮愈发显得晶莹剔透,它的一对红眼睛是我挑了一对很对称的红豆做的,都说红豆代表着相思,我只是想告诉他我想他,仅此而已。
我看着兔子发呆,原来我的这一场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联姻,可是我知道啊,我从不祈求可以有能自己做主的婚姻,可是我感谢上苍,让我遇到的那人是可以真心待我之人。
“小姐,我听说将军回来了,这次怎得没有提前派人传报。”桃枝推门进来,一脸笑意。
桃枝是我的陪嫁丫鬟,父亲专门点给我的人,据说是府里最得力能干的。她自从跟我来了将军府,一直是到处打点,嘴甜手脚勤快,满院子的人都很喜欢她,感觉她在这个院里混的比我这个正牌夫人还要如鱼得水。
“桃枝,你是不是经常跟父亲联系?”我冷冷问她,我一人嫁过来,身边就只桃枝一人,我总是过分的依赖她,似乎并没有把她当成下人,而是最体己的姐妹。她也总是任劳任怨的帮我,保护我,让我在将军府的日子过得比在宰相府时还有慵懒快活。自然,我也是什么都对她说的,分享着我的快乐,我的喜悦,我的心事……
当然,之前不论我走到哪,都总是带着她一起的……
有她在,我总是安心,总是一回头就会有热茶,一歇脚就会有糕点,桃枝的袋子就像是百宝箱,似乎无论刮风下雨,她都能够未卜先知,早有准备。
我嘴角微微勾了勾,似乎从来没有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也从来没有这般冷的眼神看过她。
“相爷?那是自然,相爷和夫人记挂小姐,自然是时常问起的。”她笑着道,不见一丝异样。
这话答得巧妙,若是她断然否认,那必是落了下乘,可是这一番说辞,我却怎么都挑不出错处。虽然我心里明白的很,我那个宰相父亲,自我小时就是从来都不会多看我一眼的。
“桃枝你是爹爹的人,又是爹爹一手培养起来的,我明明是家里最不受宠的庶女,你为何愿意来跟着我陪嫁呢?”我真挚的看着她的眼睛,我那时候年龄小,幼稚单纯,可是,我也并不傻。
“小姐说什么呢,相爷对小姐疼惜有加,只是相爷一贯便不善于表达,从桃枝入府开始,相爷便一直培养桃枝做一个合格的婢女,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在外家帮衬小姐,小姐性子弱,相爷不想小姐在外被人欺负了去。”桃枝依然笑意盈盈,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妥。
她细细斟了茶,递给我,一如既往。
我将茶放于桌上,却并未喝,只是看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
“小姐,这兔子糕点做的甚是可爱,赶紧给将军送去吧,若冷了可怕影响了口感,不好吃了呢。”她憨厚圆润的脸上笑着,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
我看着已经冷了的兔子,抬手便将兔子倒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