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向院子,那里种着许多母亲亲手栽的花。又看了看父亲,那地面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他的指甲抠进泥土里,痛苦地挪动。煎熬的呻吟疯狂地灌进耳朵里,我又恨又难过,为什么徐家会遭受这样的不公。
父亲只差一点点,就要碰到那些花了,可惜恶人不长眼,把这一切当成了笑话,恶毒地斩断了父亲的手。
父亲疼得近乎晕死过去,大抵是因为母亲吧,他强忍着疼意,呕哑了好几声,最终还是哭出声来了。
我活了十多年,从来不曾见过父亲因为什么而哭。他一直都是温和地笑着,饱含爱的眼睛去看着母亲和我。他这一生从没害过人,不做贪污行贿的事情,可偏偏命运弄人,要让好人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好不地道。
自以为的公道,自以为的公正无私,一切都是狗屁。
父亲哭累了,渐渐失了声音,在肮脏的雪上悄悄闭上眼。我脑袋里的弦忽然间崩断,我想抄起刀就往这些恶人身上砍,我要让他们的身体千疮百孔,我要让他们一辈子都痛不欲生。
可是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我无能,我懦弱,我无可奈何。
看着父亲熄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后一根蜡烛,我才知道,我失去的是一个完整美好的家。
家人都没有了,何来家一说?
邓家姑娘在背后握住我的手,说你还有我,从此以后,你是我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
我摇摇头,我还能继续活下去吗。
侍卫头子看着破败的徐府,又看了看我和邓家姑娘,破天荒地叹了口气,止住了要捅向我们的刀子。
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徐相虽然可恨,但姑娘是无辜的。
他仿佛是救了我和邓家姑娘,可这句话依然像刀子一般捅进了我的身体,并且是直接捅进我的心头。
我终是忍不住,哭喊说父亲不是贪官,这一切都是冤枉的。那头子只赏了我一个眼色,不信我。
我这辈子也不会感恩他的施舍,事实上,我确实没有,后来的那场大火把他烧死了。
我与邓家姑娘没有血缘关系,却是这辈子最亲的人。我也逐渐把她当成了我的妹妹。
我们化为贱奴,被卖到花楼伺候男人。
妹妹为了生计,被迫放弃贞洁,可我放不下身段,只会弹琴。因此我比妹妹过得差,可是我不在乎。
再后来,我被大户人家买走身契,妹妹身死人手,我进宫成了帝王的官妓。
那帝王有个疼爱的妃子,什么事都会顺着她来。帝王性格狠戾,对我态度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只是我弹琴时,不过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厌恶的日子。
当我得知那个帝王是曾经不告而别的男人,我才恍然,原来我已经将他忘记很久了。
他不是宠爱那位妃子,也不是传说中那么暴戾,可是又有什么用?
起初的不告而别,我也没有怪他,准确来说,没有其他心情可以去挥霍了。他成了帝王,她却是卑贱的奴,真是讽刺。
他说想给我凤冠霞帔,想为我穿上红嫁衣,这一切都只是他想。
我已经麻木,曾经的回忆模糊不清,也不打算再想起。我活到现在,与妹妹相依为命好几年,活在泥泞里早就失去希望,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算了。可是接二连三的命运流转,妹妹被人弄死,我也找到杀父仇人,我为什么不去抓住机会,反而在这和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帝王去谈婚论嫁,儿女情长?
或许没有人可以懂,但是人命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办法假装看不见。
元名君在国家存亡和我之间,选择了与我山高水长地过余生。
我欺骗他,我从没想过如此。说多了也只能是我冷血,我不稀罕这份感情。
蓄谋已久的大火唯独没有烧死宋峦,我也只能逃走防止被追杀。而元名君被我欺骗之后离开皇宫,在湖舟中等了我一整晚。
后来是我亲手将他送上桥,亲自为他引路,带他一步一步走向了死亡。我不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可我就是动手了。
他是个可怜人,或许从来都是,而我也是可怜人。我承认我的精神已经扭曲,我也不会为我的过错找借口,我是恶人,但也能是个好人。
我对不起元名君,但是我亦然没有后悔。
我堆了两座无字碑的坟,一座是他的,另一座是我的。我死后,我想葬在那,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待在一起了。
过了好多年,我得知宋峦死于残刑,尸体尽数被剁碎,最后抛入肮脏的河水之中。
他的报应来了,我也无憾。他曾经为我父亲扣下罪名,掩盖自己私吞金银的事实,并最终博得昏君的信任,后元名君称帝,宋峦不择手段置他于死地。宋峦一生辅佐三君,恶事做尽,可他有四个女儿,对她们疼爱有加。
他毋庸置疑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官,不是一个好人。
人之初,性本恶。
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