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愈乡提着烙饼返回。
老人已经起床,正坐在桌旁,怔怔出神。
身为道门人的老人素来下山都不会道袍加身,非不能,实不愿。
原因也很简单,只是不想历代江湖和庙堂惶惶恐之罢了。
真人年岁不知几何,也许连他自己都没个具体准数,只记得曾今尚且年轻之时,也曾数次下山,也曾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江湖人或庙堂公们启衅,结果不言而喻,老人还活着就是答案了。
今日的老真人不知为何,竟是破天荒的有些心绪烦躁,要知道这种感觉,从他不问世事起,已经不知多少年不曾出现了。
尤然记得昨夜,在那座徐府之中,那个现如今身居庙堂极高位置的小芋头,就曾郑重其事的问过自己,“当真舍得?”
饶是向来雷厉风行的老真人,也是沉默许久,最终轻轻点头。
不舍又怎样?
教人不利,留人不住。
世事多如此,教人无可奈何。
老人已经打定主意,等到愈乡那小家伙返回,就送他离开,去那庙堂,远离江湖。
从此本无师徒名分的老少二人,山上山下,就要不同路了。
老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闭上眼,身体微微向后躺去,原本空无一物的背后,竟是隐隐凭空浮现一虚舟,任凭老人倚靠。
早已不知年岁几何的老真人忽然想起年少一事,那时的老道还是个刚刚上山的孩童。
突然想起那玄极山上,曾有一株喜泛的春桃,每次雨后都会有个少年郎蹲在树下,冒着偶尔滴落的雨露,仰头数着树上桃花,要是还有几只南归鸟雀,则人不敢动,心魄更动也。
在秋迟城向南的官家驿道上,那辆马车缓缓前行,四位仆从侍卫也已经以步换马,骑行在马车一侧。
车内,楚婸薇这位最得皇帝恩宠的大毅小公主正安静坐着,虽说于讳对她有承诺,会亲自跟陛下求情,但由不得她不后怕,毕竟她所行之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值不值当的,还很难说。
身侧老僧从入定中回神,看了一眼那个眼眶微红,天见尤怜的少女,微微叹息一声。
“公主,贫僧有句话,无论您信或不信,爱听或是不爱听,恐怕都得说。”
被皇帝亲自前往礼部赐下“夏安公主”名号的少女回过头,正襟危坐,“善世大人请说。”
老人撇过头,掀起车帘一角,怔怔看向窗外,语气平静,“公主与二殿下是同胞同母的亲兄妹,替二陛下多行走于公卿之间,想要让陛下多看二殿下两眼,以求一个废嫡立次,本是无过,无可厚非。”
“但是公主有没有想过,为何太子殿下能够安坐储位二十年而不为?”
楚婸薇抹了一把脸,“子凭母贵而已,做太子但求无过而不争,如何承大统?”
老和尚轻轻摇头,“公主太小看自己那个大哥了。”
“老衲虽然早已远离朝堂不再过问,但对于太子殿下的种种事迹,还是有些耳闻,不怕有过,就怕做到事事无过。”
“公主大可以细想自己的几位兄长,除了太子之外,其余几人,孰能无过?”
“就说二殿下,自然是极好,也算深得恩宠,战功硕硕,但只说无过一事,不及长兄多矣。”
“公主可曾想过?太子殿下二十余年,想要事事巨细,不做错任何一件事,何止是难?”
少女挽了挽低垂发丝,欲言又止。
“其余几位皇子,我都见过,有褒有贬,但恕老衲直言,几位皇子之中,只有太子最像陛下。”
官道平坦,道路并无半点颠簸。
马车之上老僧安坐,少女却有胸口起伏。
少女眉眼微颦,脸颊挂有清澈泪珠。
生在帝王家,由不得人不多想想。
就好像圣熙四年,本是手足的兄弟九人,一人高坐龙椅,俯瞰江山。
却足足有六位共谋举兵,妄图将他扯下那把龙椅,取而代之。
最终反目成仇的兄弟之中,年幼时何曾少了同枕而眠的温馨之情?
若非当时仅是兵部尚书的于讳力挽狂澜,只身涉险前往北疆,不知如何劝住了那位,如今的大毅皇帝,是谁还尚未可知。
那位重兵在握的奉王,为何没有一起举兵造反,至今仍然让人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