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z刚从办公室出来，作家匆忙跑来问他是否经过批准，学生回答没有。k请他那么就来看讲座，自己明天和礼拜天下午在学校里都有讲座。

当天夜里，z回去之后就做了个梦。梦里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四周楼房高耸入云，形状单调，全都拥挤着，歪斜倾向z所站之处。地面铺着一层无暇的灰白，空中浸染一股深邃而密不透风的蓝雾。突然，从右侧的楼房里狂奔出来一个嚎叫着的人，穿着纯黑色西装，脸上没有相貌，五官被揉成一团灰色的混沌。他摔倒在z的面前，朝z大喊：“我头疼！我什么也做不了！”z惊愕地愣在原地，没有离开，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时楼里又走出一群人，彼此紧挨着。一个肥胖的矮个子走在最前面，他领着所有人走近躺在地上打滚的年轻人。他向前倾着身子，朝地上的人说道：“你为什么要在意它呢？我知道你头痛，可是你来这里是为了工作的，你管头痛干嘛呢？你就不能不去管它好好工作吗！”说完他就退进人群里，随众人一起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观望着。年轻人躺在地上一只手抓着z的裤腿，全身翻滚着，直到渐渐无力，慢慢地蠕动，最后四肢抽搐不停。浑浊的脸上渗出血。

周五晚讲座开始，阶梯教室里坐满学生。有些人通过几本书了解过k，有些人则从没听说过。一些人围在一块议论他的写作水平和外貌，另一些人各自拿着块塑料板在上面写作业，几个学生捧着他的某本书谈论其中的高明与庸笔。听到周围突然响起掌声，所有人都伸着脑袋朝前看。z看见一个人步态沉稳地从下面走上台子，俯眼望向前方的地面，直到走近长长的方桌边上坐下，脸上始终悬着笑。他手上拿着事先打印的厚厚几十张稿子，他不用电子设备。

周五晚讲座结束，z找到k，拿着一本书来到他面前说要跟他谈书的内容。作家在这学生脸上仍看到恰到好处的孩子气的腼腆，但又觉得像有意为之——他身上始终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烦躁。学生举起一本简装版《鼠疫》询问他是否了解“柯塔尔”。k表示此人因“内心抑郁”而自杀但未遂，而后就开始寻求新生。他试图对抗自闭，重建人际，但这绝不会有用，真正的抚慰来自于鼠疫带给他的赐福。k还借此谈到一个作家内心永远无法抗拒的诉求——这关乎他对自身命运最深处的渴盼。之后他们还说了许多许多，最后k竟然请z到他的家里去吃晚饭。后来在学校办公室里从教师和学生那里听说那些事的k，脑子里就想起那天晚上的情形。他先前就感到，学生拿着那本书来找他并非求教，而是试探。

明亮而阴冷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显露出半个房间的模样。z背对着窗子靠在窗台边。一只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另一只手则搭在窗台上，他先前已将上面久积的灰尘擦去。而在夜色无法触及的另一半阴影里，此间屋子的主人就坐在这不知深浅的黑暗当中。k借助这黑暗得以仔细打量眼前高大的年轻人。外面晚风摇着梧桐树，学生低头望着屋内地板上斑驳颤动的月光。作家突然探出身子，将他这张深思熟虑的脸伸进月光下，双眼流露出无畏的狂热。这眼神如同钩锁一般射进z的眼眶，牢牢的把握住他的灵魂，令他无法躲闪，只能用目光回应这份炽热。k就这么盯着他，然后开口。他语调快慢不断起伏，神情高亢而稳重，话语间充斥着耐心。他用右手抵着头，左手在阴影和月光间徘徊，比比划划。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那种……世界在你眼中的异化。”

“也许就在那一天，你走在去往某处的路上，或者仅仅在散步，又一次试图磨灭心中焦灼难安的躁动。猛然间，你在眼前运转不息的事物中，看到了什么。来来往往的汽车，低着头的行人，挤成一团的外形花哨的楼房，以及承载这一切的缄默的地面……你看见它。它似乎就是万事万物沟壑中的脏物，却又如人一样。你感觉那种东西从前就藏匿在日间繁密琐事的缝隙里，一言不发，令所有人终其一生都在与之缠绵却无法真正注意到它。所有人，唯独你。你猝不及防地，简直像是命运一样地发现了它。那一瞬间它就从所有东西的内部顾涌出来，再覆盖在它们的表面。它就在那儿，在每处，让你一阵犯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