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平回来的时候,正好还赶得上吃顿宵夜,于是古阳端上煨了一个时辰的咸粥。那块从荷包里抖出来的石块足足一人高,古阳盯着它看了很久直到容平把小半锅粥吃抹干净。
魔生笑眯眯地将被照壁压住的条状物缓缓拨出。
小曌子发出不满的叫嚷声:“轻点轻点,这东西磨疼我了!”
茗兮在石壁表面又敲又拍,还拿了烛火灼烧。
小曌子嗤笑:“这便是我的真身了,你就是拿锤子来砸,也不过碎成一堆石头,绝对找不到任何宝贝。”
茗兮作势抄起一把铜勺往它身上抡去。
“哎呦,痛死了。你们这帮人,个个有眼不识好人心肠。要不是秀秀姐在这里,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来!”
古阳清清嗓子:“小兄弟莫怪,大家不过是好奇。”
小曌子抖抖身子,一片尘埃落下。容平姑娘眉毛挑得老高,担心荷包里是不是也落了满地尘土,准备立刻回房整理一番。魔生催促她早点歇息。
“粥很好喝。”容平睁大眼睛,“你居然会做饭呀。”
古阳笑笑:“茗兮可是吃着我做的饭长大的。”
茗兮咂咂嘴:“你做饭有天赋,不像我,光生炉子就要花上一个时辰。
“小王爷是富贵命,无需浪费时间在这些事上,不然奴婢们就没活干了。”容平一本正经地说,顺便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拾妥当。“古大哥心灵手巧,听说还会做女红。”
古阳不好意思道:“针线自然不如刀剑使得顺当,勉强能做罢了。”
容平挥挥手:“奴婢去睡了。”
三个大男人听着这句话觉得哪里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最终还是茗兮喃喃道:“啊啊,我们平时是太过习惯使唤她了。”
魔生细细一想,嘿嘿直笑。
古阳一脸尴尬,装作专注地察看照壁。
“你们别把我搁这儿,我要见秀秀姐。”
魔生轻叩刀身,清幽的光华如同绸缎在烛火下熠熠发光。“好久不见,你在哪么被人丢了?”
古阳问小曌子:“小兄弟,我们初见时,你展现给我看的景象是真是假?”
小曌子“咦”了一声:“我们之前见过?”
“应当是你,当时叶姑娘也在。”
“我想想,我一般不怎么见人,见人心倒是多些……,啊,那个时候吗?我想起来了,秀秀姐让我看看你的心,那个景象不准的,有极少数人他们的心太严实,照一两次无法看清。你就属于那一类人。秀秀姐当时还不相信呢,这么个傻不愣登的呆子怎么可能藏得住欲念?要么就是真傻,要么就是惯骗!”
古阳脸色一僵。
“你能映照人心?”茗兮靠在它身上。
“是啊是啊,喂喂,你别这样蹭我!我也有七百年道行了,只不过受那鬼地方的影响才保不住人形。想当年,我也是风华绝代的潇洒少年一枚。除了我刚说的那极少数人其他人的心思我可是一照便知。”
“那你看看,我的心里想什么呢?”茗兮拍拍照壁侧面。
“别搔我腋窝呀!痒!”小曌子强忍笑意,“你这人好生无礼!我才不告诉你咧!”
魔生出来打圆场:“今日晚了,明日再带你去见叶姑娘。”他把刀递给古阳,“你知道为何这刀会在你这里?”
小曌子闷声说:“谁知道哪里来的劳什子破铁,进来就一头撞在我肚子上,还不肯老实,满地乱跳,乒乒乓乓吵闹不停。老妖们都逃走了就我动弹不了,正难受呢它还来烦我我一生气也蹦跶两下给它压住了。刚清静不久,漂亮姐姐就来了。黑灯瞎火的也没看仔细,就一股脑把我俩都兜进包袱了。一路上硌得我满身刮疼刮疼的。这玩意儿你们认识?”
古阳轻抚捋神刀青冷的刀刃,深寒如霜。
“叶姑娘没跟你提过?这就是她逼我去找的宝物。”
小曌子嚷嚷起来:“什么?这就是那件宝贝?秀秀姐只说能劈开不生不死地的宝器被魔王贴身带着,我以为更华丽耀眼些呢,怎么看上去笨头笨脑的?”
古阳小心翼翼地握住刀柄,一股熟悉的温度从手掌传递全身。他腰间忽地一紧,低头看去,木剑震颤身躯表示警告。
“呵,你也有害怕的东西?”
捋神刀轻吟,并不在意木剑的敌意。
“他怎么不要你了?他不是都不舍得让你现身于人前吗?这就丢了?”
三人互道晚安,再添两盏油灯。
小曌子觉得自己被小瞧了:“我不怕黑,习惯了。”
古阳说:“有光亮就不觉得夜长。”
分开之前,茗兮望着古阳怀里的刀:“我看要出事,大事。“
魔生附和:“是啊是啊。”
古阳真的担心:“难得你俩意见一致,这才要出事了。”
“容平没有见到小公主真是遗憾呐,”魔生随口说着,继而提醒古阳,“别想着要救每一个人,那是只有神明和佛祖要做的事。”
古阳一怔:“你们为何这样认为?我看着像是想当救世主的人?”
魔生摆摆手离去。
茗兮自言自语:“都拿自己祭过天地了,你说像不像?”
古阳恍惚片刻,正常人,是没有谁会心甘情愿为别人牺牲的吧?尤其是当“别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人。
而他,却把那当成是对他人至大至尊的善意和仁慈。何其傲慢,惹人讨厌和猜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他明白魔生当时没有及时救他的原因了,他是那么讨厌慈悲大爱济世度人的人。
古阳把一刀一剑平放于桌上,静静地审视它们。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情,两种强悍。
子时悄然结束,除去春草抽芽,晚风张弛,山庄里听不见别的声响。
古阳全无睡意,直挺挺地端坐一宿,忽闻赳赳鸡叫。
鸡是容平姑娘初来时养在厨房后院的,不是为了吃,是为了给山庄多添些烟火气。
容平说,那条通路极为神奇,身处其中,物我两忘,有种回归天地的感觉。
不同的道心有不同的体悟,道于万物,万物于道,相依相辅。
他长长舒口气。万物一体,万道归一。
茶汤清澈,茶香馥郁,虽比不上明前茶的细嫩精贵,耐泡的品性却极为讨喜。加上茉莉清心玫瑰解忧,三者相融,沁入心神。
仙主并不很爱喝茶,只是这样才衬得出仙人道骨风流。
“不想转眼快要谷雨,这雨前茶正是时候。”他微呷一口便放下茶盏。
奉茶的道侍不敢说话,早有人提醒过他,今日仙主心绪不佳,案上的书信还未拆开,可仙主的眼神已经凝暗。
函上的字写得极好,并且疏狂到了极致。
仙主不喜的就是这个。写字的人固然有疏狂的资格,可一点都不加掩饰不想掩饰是从未有过的事。
林长仙的目光停在落款处,稍稍一顿便移开,顺手将茶盏推至桌角。
道侍立刻上前收走,交给一旁小侍童。
“无遐,煎茶侍现在几人当值?”
小侍童不过十一二岁,青稚的嗓音还未改变,他恭敬地回禀:“现有两位道长,五个侍童。”
“七个人的确太多,回去跟主事道长说,留你洒扫,其余侍童调去库房。”
无遐疑惑:“孔道侍,侍童们只会烹茶,去库房也帮不上忙。”
“就是连烹茶都不会才不必留下了,想来两位道长悠闲惯了竟也分辨不出茶品好次。眼看没几日就是谷雨,趁着雨前茶长势正旺,请他们练练手艺,多奉上些和人脾胃的茶汤来。”
无遐怔愣一会儿,忽然会意,忙躬身告退,紧紧攥着茶盏一路小跑回去。
林长仙缓缓起身,临窗眺望,谬语云阁外,群山俯卧,昂扬丰茂,薄纱般的游云时浓时浅,时近时远,尽心尽力地烘托着绿意与春花。
向上,碧空如镜,云海高悬,光线忽有变幻,却抵不过温柔的暖意洒遍整座山巅。
他满意了些,回头再看看那封信函,嘴角显露出笑意:“孔老你也太较真了,没来的吓坏小童,他懂什么。雨前茶不好,不喝就是了。山间泉水清冽自有好味,为何非要用来泡茶不可?”
孔道侍欠身作揖:“仙主道心清明,是老朽迂腐。万物固有本心,岂会因为他物移了性情。”
林长仙颔首:“这封信,退回去。仙山的道,自是正道,其余者纵是修上千万年,也不过是歧途,由他们去便是。”
“仙主高悟,道不同,何堪为伍。”孔道侍取过信函,告退离去。
林长仙待他走后良久,才缓缓坐回案前,霜雪冰封的脸上并不见一点余怒,只是依旧盯着信函方才放置的位置,仿佛它仍然还在那里。
阮君山的意思并不难猜,如他所料,在是否解封龙鱼这件事上,魔都的立场本就暧昧。当初答应参与封印龙鱼,阮君山是出于对魔都利益的考量,而今,自然也是如此。魔都的利益不在仙山,而是人朝。人朝的危机同样不是仙山,而是那片被禁锢钳制了很久很久的草原。用一个或者一群女子来维持和平的表象当然是为仙人所不耻的行为,但人朝长久的宁定证明这个方法虽然无耻但有效,意外的发生不是因为这个方法失效了,只不过,那个人命硬罢了。
命硬也是一个很暧昧的形容,做帝王,命也要硬些才行。
林长仙想起还未曾亲眼见过的那个人,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一股亲近感。同样的命硬不死,同样会被各方势力权衡利弊后推至制高点。
他应当是不会拒绝阮君山的提议的。
林长仙闭目。
但毕竟他只是个血脉稀薄的普通人类,并不能以区区肉身走过仙妖才能走过的路。
所以,他活不了很久了
有点可惜么?
林长仙嘴角微微上翘。
众生只争朝夕,能得享永长的唯有仙道而已。
随着信一起送到的是一只锦匣。盒子的四角漆落凹陷,似是受到过挤压,盒盖上的锁扣已经损毁,用一条丝绳系住。
送信的小妖说不出来人的模样,该是中了某种咒术。他不过是只刚化形不足百年的山精,熟识往来妖域和虞百守的各处道路才被选中。
“我只记得像是迷路一般,在某处直打转脱不开,以为是遇到了哪路降妖道士,正想变回原形躲藏。突然一阵奇怪的气息扑面,后面的事情就不记得了,睁开眼就到了山庄门口。”小妖哭哭啼啼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各位仙长可别错怪!”
他遇见的是正要出门散步的仓横,他看小妖神色迷糊语无伦次,便带回来给方大夫瞧瞧。方云浦给他扎了几针就好了。
“好啦好啦,我们要你这妖精还是妖怪的命没用。”茗兮嫌弃地看着小妖浑身发抖的样子揶揄道,“信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莫非魔王有意找你入赘?你和那小公主关系不错的。”
古阳正色:“胡说。”
亏得小曌子添油加醋的解说,众人对魔都的小公主甚是好奇。
“盒子里的可不就是聘礼?”白锦绵一本正经地想着,“听说聘礼都很贵重,会是金子吗?”
五目子捅他:“聘礼是男方给女方的。”
“他不是要入赘嘛?入赘的就跟女方一样吧。”白锦绵认真地讲出自己的见解。
魔生拿起锦匣仔细端详:“会不会跑出什么怪物?”
容平接过盒子晃动几下又放在耳边倾听:“不是活的东西。”
魔生又道:“这么轻,是不是有毒?”
众人退开一步,再一步。
古阳在众人期待又怀疑的目光下面色恍惚。
茗兮终于说:“还是先看信。”
白锦绵插嘴:“婚书?”好不容易想到一个他知道的关联词。
五目子咬牙切齿:“你们究竟在想什么?难道不该是战书或者追杀告示一类的东西吗,我们可是偷了他的宝贝兵器。”
众人眨巴眨巴眼睛面面相觑。
古阳冷不丁地从魔生手里拿过锦匣,未等再有人表示高见速速解开了绳子。
白色的绢布洗的干干净净,看得出被细心熨烫过。只是陈旧。
古阳轻轻抚摸披帛的纹理:“原来如此。”
魔生道:“这就是你说的那条披帛?”
古阳点头:“果然是落在移星小院里了。”他展信细读,凝视片刻,露出笑意。
“你们看看。”
与风道人读完后,给了魔生,魔生又给了茗兮。
容平想到了自己拿给古阳的信笺。
“幸好,不是战书也不是追杀令。”古阳对五目子笑笑。
“草原诏书,魔王亲函,地府信笺,原来是这样的意思。”茗兮一脸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