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地虽奢华,白日里红男绿女,你拥我挤,但是宵禁一到也需收酒肆旗,除了烛光火堆只剩月光对影,且吴地多文人雅士,在清澄逸净的夜晚继续觥筹交错,嬉笑喧闹未免俗气,划一扁舟举一杯筹图一清净吟一诗曲成为大家夜晚更爱的消遣方式。
嘉靖三十六年三月十三夜,苏州府一如既往的一派祥和、安乐,前街后河,人家尽枕河,河旁粉墙黛瓦的苏式建筑错落有致,起翘的屋角舒缓飘逸,犹如娟秀的墨笔,玉兰花迎风而立,恰似在唱春常在,一座小巧玲珑的院子里却传来一老翁频繁式微的咳嗽声,青石桌前,一稚童小心翼翼的收起一幅《古木奇石图》,稚童名唤文元发,而《古木奇石图》作画之人正是他少年即负盛名,与祝允明、唐寅、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号衡山居士的祖父文徵明所做赠予他的。旁边竹编摇椅上斜躺着的古稀老人正是元发的祖父文翁,已八十八岁的文翁近些年身体越发脆弱,常年卧床,今日出发兴致想到院里作画,似有回光返照之意,无人敢直言,三月的天还有点微凉,元发为祖父盖上薄毯,元翁心淡平宜,慢悠悠的跟自个最疼爱的小孙子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文翁自述其生于仕宦之家,父文林于温州知府衙内当差,任太仆,师从名家攻读书文诗画,且是因为从小衣食无忧,家教严苛,自身谨小慎微、遵守礼教并不像纨绔子弟般寻花问柳,斗鸡走狗,所以性子平淡,无愤世之姿,亦无换世之态,文采略显平俗规整,科举屡试不第,现回想起参加科举原因,亦感慨此并非我平生之志,可能单纯因为推崇文治的时代背景下随波逐流罢了,倒是自身此般性子温柔如玉,并且沉下心来画得一手好画,谦卑有序,嘉靖元年偶然机会受新任刑部尚书林俊赏识,经由给工部尚书李充嗣的举荐以贡生入京,后经过吏部考核,我被授予翰林院待诏的一职,原以为才华得以施展,为依然顺遂的人生锦上添花,不想却因不喜结党,不乱附庸风雅,不愿依附权臣,受各方势力排挤,我深感仕途生活并非自己所愿,故多次向朝廷请求辞官归乡,嘉靖五年得以批准,短暂入仕的五年已是我这辈子最跌宕的五年,归乡后继续作画吟诗,好不快活,才华名声也日渐势大,受文人墨客尊崇。
我年少时通过父文林结交了一位挚友,正是与我一起被称为“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唐寅,生于寅年,字伯虎。那是成化二十年,此时我虽年仅十四,却也名声鹊起,能让我惊艳的文人墨客不多,与我同岁的唐寅正是其中之一。唐寅家族亲朋从其祖唐泰丧命于土木堡之变后散落于吴地各处,其父经营一家小酒馆谋生,许是唐寅内心深处保留着对自身血脉的认可与高傲,所以介绍自己出身总要提及唐初其祖唐俭随李渊起兵,被封为“莒国公”,还自号鲁国唐生。
我自身活得寡淡清雅,唐寅的性格确是能谈风月不问东西,率性独断,任逸不羁且肆意妄为,身为见证了唐寅一生的过客,我至今仍不明白是天妒英才让这天赋奇才一生忐忑,还是因为这位天赋奇才持才傲物,不修身,不自省才会导致其虽见广博闻,才雄气逸,却穷困潦倒,靠朋友接济才可度过晚年。若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弘治十一年在我写信劝他收敛自身时,他会愿意信我平安顺遂的道,或者更愿意继续走他轰轰烈烈的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