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跟踪了。”伊丽莎白在公交车开动十分钟以后对唐既望说。
“不用摆出间谍片里那副鬼鬼祟祟的滑稽模样,你可以回头去看,”女人依靠在铁杆上,全神贯注地在手机上划拉一篇外文文章,“只不过也不会真看见什么。”
唐既望还是探着头从人挤人的车厢里面看出去——好巧不巧他们赶上七月初,旅游旺季,在车站里面站了半个小时才终于挤上一辆专线公交。车子行驶在郊区公路上,沿线经过的树都没有几棵,向前或是向后都看不见任何其他车辆。
车载配的导游还在抓着一个电量几近耗尽的小蜜蜂介绍兵马俑的悠久历史重要地位。唐既望尴尬地挡下萨试图塞给他的一只耳机,继续骚扰伊丽莎白:“你说那机关在兵马俑坑里?”
伊丽莎白还是低着头,半天才回应:“我们不确定。三界太大了,现实如今也受混沌冲击,变得更不稳定,定位本就被法阵隐藏的‘门’于是难上加难。我们只能根据关联来找。可以肯定‘门’与这座城市关联最深,这座城中最出名的就是兵马俑,而这一类超自然的强大事物往往依附在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事物上面。”
“宏观的推测到此为止,更具体的只有让‘钥’亲自去确认。”
“我去挨个试那些展馆里面的门,直到其中一个拉开里面出现一些……你怎么说的?海面之下的东西?”
萨笑了。伊丽莎白摇摇头:“‘门’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它可能以任何物质形态存在于现实中,甚至可能是某个兵马俑的一只残足。其次,打开三界视野没有那么简单,想要把你自己潜进去就更难了,这跟真正的潜水非常像,一开始浮力会阻止你下沉太多,但是如果暗流拉住你,你就会溺死在深水里,无法挣脱。之前我向你展示的并不是真正的三界,我不能也不敢轻易把整个秩序世界塞进酒店房间里,暴露在一个凡人面前。我展现的是一个模型,一个我自己模仿三界捏造出来的小型宇宙,很脆弱,很不稳定,以至于萨一闯进来就崩溃了。”
唐既望听到一半就跟丢了,于是也放弃了追问,摇着头伸手去够裤兜里面的新手机,计划重拾网瘾看看过去五年自己错过了些什么好事情。
“……什么是疫情?”
下车以后无数导游几乎是饿虎扑食式地蜂拥上来,盯准了三人中唯一的亚洲面孔,拖着唐既望一顿推销。伊丽莎白竟然还在边走边看手机里的东西,对于后面唐既望的窘境不闻不问。他置身于喧嚣的人海之中,看见不远处公共厕所排起长队,无数旅游团的彩色小旗在空中招摇,几个学生面孔的姑娘彼此挽着胳膊笑闹着走过他,穿着质地不错的汉服叮叮当当地跑去前面照相。
见鬼,唐既望想,这真的是原来那个世界。我似乎真没有穿越。只是死了几年罢了。
又有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大姐追上来,穿着扎眼的亮蓝色小马褂,问他年轻人是不是和爱人来度假的?跟团没有?他们这个团还缺人可以……
“啊,不用了,”唐既望对她说,她脸上的有些地方让他想起他的妈妈,“我的妻子五年前就守寡了,我还不确定给她打一通电话会不会是碳基生物有史以来想出来最糟的主意。我现在忙着跟两个大概不是人类的家伙一起去拯救世界,所以可能没时间听解说。”
说完他扭头就走,赶在伊丽莎白彻底被人群淹没之前追上了她。
唐既望缺氧般喘着气。伊丽莎白已经不在看手机了,瞥了他一眼。他原本以为她会顺其自然地保持沉默,她却说:“萨给你买了个冰淇淋。”
唐既望的余光于是终于瞥到不知什么时候就呆在视线边缘的不明物体,他扭头去仔细看,真是一根没有任何象征意义的,普世认可的冰淇淋。萨举着它,另一只手在把另一根塞进嘴里。——这么大块儿的一个西方男人,刚刚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去买东西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找他们的?唐既望竟然完全说不清楚。恐怕必须归功于男人的沉默——虽然此时此刻他的手机就在裤兜里响个没完。早在离开酒店前他就发现了,萨这么个头顶着天花板身躯赛过双开门的家伙,走起路来竟然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谢谢。”唐既望从来不是一个多么热衷于甜食的人,有记忆以来上一次被人用买零嘴的方法安慰还是五岁的时候从幼儿园台阶上面滚下去,哭得停不下来那回。巧克力味的冰淇淋吃了没几口就腻了,但好歹是个消遣。他们穿过绿化优秀的宽阔公园,都快看到博物馆上面挂的牌匾时,他才终于啃完了那个冰淇淋。
伊丽莎白在小广场上站定,抬头盯着广场中心的秦始皇雕像思考了一阵,回过头来对他们说:“先去那边的展览馆。”
她指的方向的展馆深陷在右手边一角,需要下楼梯才能过去,馆的门口进去和出来的游人都只廖廖。
真的进去以后唐既望发现这个馆的确冷清地叫人惊讶。
游人何其稀少暂且不谈,展馆第一层竟然灯都没开几盏,一片漆黑,边上放的展柜里面全是空的,连铭牌都没有放,说明不是文物被暂时借走,而是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打光的大幅宣传海报就可怜巴巴贴在墙角。只有几个转悠到这里的游客靠在栏杆上面给彼此拍照。
楼下还有一层,至少灯开得挺多,也有了一些展品,分出几个区域,用科普纸牌介绍兵马俑的结构和制造知识。
唐既望随手拨弄开几张写着不同编号的俑的细节差异的硬纸壳,朝着展厅中心的透明罩子走去,里面装着一个相当完好的跪姿俑。
他伸出一只手,贴上玻璃罩。回忆起伊丽莎白如何拖着他穿过房门——那时他还是一个鬼魂,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鬼魂!还有她的光如何轻易穿透酒店房间里的所有东西,把阴影全部吞噬。但是现在,他只能摸到一层实实在在的防弹玻璃,如果他用手去砸,恐怕会弄伤指节,顺便招来一堆保安。现实,一如在他此生——已经是前世了——过去的二十多年那样,坚不可摧。
这里非常安静,连远处仅有游客的声音都被完全过滤。这里是地下一层,气温比较外面露天的广场明显地降下来,他竟然能感觉到一丝寒意盘踞在胸口上。
余光里一个土色的身影动了一下。
唐既望大惊,猛地后退,转向右手边。一个穿着黄褐色风衣的女人站在那儿对着兵马俑拍照,见到他的动作投来奇怪的一瞥,收起手机转身就走。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小臂。
“记得我在车上说的话吗?”伊丽莎白在他身后轻声说。
“……我们被人跟踪了。”
“他们藏在现实之下的浅水里,探不清虚实就在路上贸然出手对我们全无好处。但是下车以后那些家伙就逐渐地按耐不住了,让萨去随便看了看,竟然就找着破绽了。”
所以之前所谓的买冰淇淋实际上是去干这个了?
“我原先还担心是冥府里面那些死板的家伙抱着你的灵魂气息穷追不舍,结果不是,是‘枭’。”
“枭?”